宋鹤卿心定了定,注视着那块黑影道:“不用怕,我过去看看。”
唐小荷没拉住他,胆战心惊地看着他走向了那道帷幔,到了帷幔前,他动手一拉,映入眼帘的赫然是盏赤红色掐丝花鸟灯笼,样式精巧无比,市面罕见。
赵贵东拖着废腿走过去,将灯笼从架上取下道:“这盏灯笼是小主人前几日在街上闲逛时所买,这几日新鲜劲儿没过,早晚都爱挂在床头,吓着二位了。”
宋鹤卿看着灯笼,忽然伸手捧起,看到灯座下四四方方的工部大印,不由冷嗤出声道:“工部的灯笼,什么时候能拿到街上叫卖了?”
赵贵东这时老脸一红,低头不敢言语,过了会儿方道:“它其实,其实是小主人从工部的一个灯匠手里得来的。”
宋鹤卿声音一重,不怒自威:“得来的?”
赵贵东头埋更低了,弱弱道:“抢来的……”
宋鹤卿一拧眉,深吸一口气,不想说话了。
过了会儿,他接着问:“那灯匠叫什么?”
赵贵东摇了摇头。
“长什么样子?”
赵贵东还是摇头。
眼见宋鹤卿要不耐烦,赵贵东忙道:“不过小老儿听手下人提起过一嘴,说那灯匠满头白发,看着少说也有七十余岁,全身皮包骨头,似乎有点跛脚,行动不甚利索。”
宋鹤卿点头,将灯笼从赵贵东手里拿过,道:“这灯笼我先带回大理寺了,相府若其他人还有线索,一定及时上报。”
“是,辛苦少卿大人。”
回大理寺的路上,宋鹤卿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嘴里喃喃道:“手印,刀工,灯笼,天香楼,工部……”
唐小荷还在打量那只带来的花鸟灯,一方面惊叹这灯笼的精致,另一方面,则是诧异道:“对了,我记得刚刚赵管事说,幸好有大公子拦着相爷,否则他这条老命就要没了。我之前一直以为谢长寿是谢丞相独生子来着,所以才被惯成这样子,怎么,难道不是吗?”
宋鹤卿停了嘴里的絮叨,回答她道:“是嫡子只有谢长寿一个,庶子,怕是两只手都数不清,只不过不得重视罢了。”
唐小荷挠了挠头:“这些世家大族真是麻烦,自己的崽儿还要分个尊卑,还是生在寻常人家好,就像我家这样的。”
宋鹤卿忽然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嗤,口吻戏谑:“寻常人家?你家这样的?”
“什么寻常人家能让孩子自小凡事不做,只在厨房琢磨厨艺,皮肤没有风吹日晒的痕迹,比女孩还要水灵。还识字知礼,成语典故张口就来,骂人都不带脏字的,你知道单单凑齐文房四宝就要多少钱吗?再加上开蒙请先生,这一整套若是备齐,起码也要二十两银子,二十两,够普通一家四口衣食无忧用上整十年。”
宋鹤卿在这时睁开眼,一双狐狸眼既倦又利,噙着笑意直勾勾盯着唐小荷,慢条细理道:“可我若没记错,你的户籍上,应该是家中世代贫农吧?”
唐小荷人傻了。
她的视线连躲都忘了该怎么躲,就这么双目一眨不眨地与宋鹤卿对视,直过了许久许久,才一下子避开道:“大,大人想多了。我能专心琢磨厨艺是因为我是家中独子,父母未免溺爱些。皮肤白皙是我天生长得便白,和风吹日晒没什么关系,你就是把我捆在个大太阳底下,我也该白还是白,顶多晒红晒伤,但没两天也就恢复了。”
说到这,她还大着胆子抬脸扫了宋鹤卿一眼,低头小声道:“大人不是也很白吗,还说我……”
宋鹤卿忽然抓住她的手,拇指指腹从她的指根摩挲到指尖,意味深长说:“我的手指可没有你的这么娇嫩,一丝薄茧没有,再是溺爱,你爹娘总不能让你连地都不下吧。”
他说话的声音冰冷,手上温度却足,烫得唐小荷抽回手,有些无所适从,只好故作愠怒来掩盖内心的心虚,口吻不善道:“你不就是怀疑我户籍造假吗,那你就把我关起来好了,就像过去那样,要关多久都随你的意,反正你官大你厉害,所有人都得听你的。”
宋鹤卿瞬间感到浓重的疲惫,闭眼叹了口气:“又提这茬。”
唐小荷:“我提怎么了?你自己做的你还不能让人说了?我还就偏要提了,你越不让我提我越——”
剩下的话唐小荷没说出来,全僵在口中了。
因为宋鹤卿将头靠在了她的肩上。
狭小的车厢中,烛火跳跃不安,投出的影子也跟着紧张。
宋鹤卿闭着眼睛,缓声道:“听着,唐小荷,我不管你是什么人,到底从哪来,只要老老实实的,别犯法别惹事,别让我操心,我就能对你睁只眼闭只眼,知道了吗。”
唐小荷吞了下喉咙,肩颈也跟着僵硬,手抓衣角不断收紧,乖巧道:“知道了。”
“嗯,好孩子。”宋鹤卿夸她。
唐小荷的脸唰一下就红了,她心想这狗官又在放屁,我才不是小孩呢。
临近立夏,车厢里温度渐升,热得唐小荷有点坐不下去,不自觉便活动了下肩膀。
宋鹤卿嗓音疲倦,带些淡淡沙哑,轻声抱怨:“别乱动,困。”
唐小荷顿时不敢再动了。
不晓得为什么,她觉得安静下来的宋鹤卿,比板下脸的宋鹤卿,还要让人紧张一点。
忍忍吧,反正最后一天了,天亮何进就要滚回来上值,以后就用不着她了。唐小荷如是想。
转眼次日清晨。
天气越来越热,大家都没什么食欲,寻常吃食不愿入口将就。唐小荷特地起了个大早,忙活着做红油抄手。
抄手包好,下锅煮熟,粉嘟嘟的白里透红,盛时先往加辣加醋的碗里浇上勺热汤,酸辣之气顿时熏人眼眶,令人食欲大增。若嫌天热,可用冷汤冲开,更加爽口。
一口两口下肚,整个膳堂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赞叹声。
“这馄饨真是绝了!肉馅怎么能这么香这么嫩,我下馆子都没吃到过这么好吃的。”
“瞧瞧你这不讲究的劲儿,小厨分明都说了,这叫抄手,不叫馄饨。”
“长得都差不多嘛嘿嘿,反正就是好吃极了!”
唐小荷倚在打饭窗口,美滋滋地听着大家对自己的夸奖,心中的成就感越膨越大,心道这才对嘛,厨子就该整日待在厨房做好饭,别的事情与我何干,嘁,以后再不要和宋狗官打交道了。
这时,何进拎着食盒走到窗口前,恹恹开口:“小厨,来碗馄饨。”
唐小荷拿起勺子嘟囔:“我说了是叫抄手嘛。”
馄饨盛好,她端起来递给何进,却被何进的脸色吓了一跳,紧张道:“三日不见,你脸怎么白成这样?生病了吗?”
何进摇了摇头,紧接着人便跟绷不住似的,眼泪哗啦下子便落下来了,扶着窗台直不起腰,捂脸便哭。
唐小荷更害怕了,连忙放下勺子碗道:“你到底怎么了?哭什么啊,家里出事了?”
何进摇头连连,却是更加泣不成声道:“小翠,小翠不要我了……”
唐小荷不由松了口气,心想原来只是被姑娘甩了。
她长叹口气,手伸出去摸着何进的肩,安慰道:“有道是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成了亲还有和离的呢,缘分到了大家就好聚好散呗,又不掉下块肉。不过你俩这可够奇怪的,这两日不是还一起看灯的吗,怎么说掰就掰了。”
何进抽抽噎噎,上句不接下句道:“就是看灯……看出事儿来了……
“我们俩在天香楼外面,等看仙人点灯,不小心撞到了天香楼掌柜的儿子,他对小翠一见钟情,请她到楼上吃茶,小翠就去了,我一直在楼外等她。后来出了人皮灯笼上天,小翠从楼里跑了出来,我本以为他二人就此便没什么干系了,结果小翠当即告诉我,说现在正是天香楼最难的时候,她要陪在他身边与他共渡难关,我们的婚事,且就不作数了……”
何进越说越伤心,丢下食盒哇哇大哭道:“你说这凭什么啊!明明我和她才是青梅竹马,我们俩是一起长大的,凭什么那么多年的情谊,比不过她和那人的一面之缘!啊!我不活了!”
唐小荷摸着下巴琢磨道:“我知道你很委屈,不过缘分这事儿,好像也不讲究个先来后到。”
何进一听,哭更惨了。
唐小荷无奈至极:“事已至此,你再哭小翠也不会回来找你啊,还是赶紧给你家大人送饭去吧,再过会儿这抄手就不好吃了。”
何进赶紧收声,搓了把脸伸手去端抄手,但仅是刚端起来,泪珠子哗啦便又下来了,胳膊肘直打颤,险些将整碗抄手洒了。
唐小荷:“……”
唐小荷:“放下它,我去送,你在这专心哭你的。”
少顷,内衙书房外。
唐小荷正要敲门,门便从里被猛地拉开。
宋鹤卿披头散发,两眼炯炯有神,抓住唐小荷的两肩便道:“有了!我知道这案子该从哪里查起了!”
唐小荷被他吓一懵,眨巴着俩忽闪的眼睛道:“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我也想知道是哪里,希望宋大人今晚托梦,不要不识抬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