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不见了?”
医馆里,唐小荷听完了老大夫的话,满脸疑惑地望向里间门帘。
老大夫叹了口气:“是啊,一觉醒来人就不见了,也不知是昨日夜里走的还是今日清早走的,反正等我过去的时候,床就已经空了。”
唐小荷不由焦急,但也没什么多余的话好说,只好点头道:“好吧,如果您有他的消息,一定差人告诉我一声。”
“这是自然。”
出了医馆,唐小荷拿手挡着头顶大太阳,望向来来往往的行人,忍不住生气:“瓜娃子乱跑什么,身上伤那么重,再被谢长寿他们报复了怎么办。”
她看了看日头,觉得离晌午还早,不急着回去做饭,便打算先在附近找找阿祭。
为时三日的灯会已正式开始,街上花灯如潮,人头攒动,还只是白天,就已经到了无法在街上自由走动的地步。
唐小荷被人流推搡来推搡去,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挤到阿祭做工的码头。
京城有四水贯都之称,随处可见的渠水河道,水面上商船稠密,桅杆如林,岸边从早到晚,最不缺的就是抢活干的纤夫,商船一旦靠岸,乌泱泱一大帮人眨眼间便围了过去,声势浩大。
可今日,唐小荷并没有看到百人拉船的盛景,反而看到了一个个熟悉的身影。
身着大理寺蓝灰公服的胥吏们手持大网,正在河里打捞着什么,录事张宝站在岸边,听手下人时不时的上报,眉头皱紧,低头在册上记下。
唐小荷凑过去,好奇地张望着道:“张录事,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啊?”
张宝张嘴,忽然记得此事该当保密,到嘴的实话便又咽了回去,顺口胡诌道:“大理寺昨夜闹贼,少卿大人有件宝贝让人偷走了,现在正在逐步排查。”
“哦哦,这样啊。”唐小荷又看了两眼,收回目光,“那你们慢慢查吧,我还有正事在身上,就先走了。”
至于为什么搜查宝贝搜查到水里来,唐小荷才没多想,她脑子里光惦记着找阿祭。
她离开了码头,又往回找了起来,一直找到和阿祭初见的那条街上,始终没见那道瘦小的身影。
唐小荷有点气馁,加上快到饭点,便准备回大理寺做饭,阿祭回头在找。
而就在她转身的时候,她的眼角余光忽然瞥到了那条阿祭曾躲进去过的小巷。
又黑又窄的小巷子,没见第二个人走进去过,和繁闹的大街对比鲜明。
唐小荷心思微动,迈开步子走了过去,等站在了巷口,她往里稍探了探头,喊道:“阿祭?阿祭?”
没人答应。
这巷子漆黑无比,站在外面看里面,连丝人影都看不见,乌漆嘛黑一大片,还扑面的冰冷阴凉。
唐小荷鸡皮疙瘩不由站起来,心中萌生退意,可她又担心阿祭真的在里面,或许是昏过去了没听到呢?
左右挣扎一番,唐小荷在心里默念一遍“奶奶保佑”,抬腿毅然决然走了进去。
冷是真的冷,感觉跟进到一个冰窟窿差不多,但相比在外面时看到的漆黑,这里面其实也没黑到伸手不见五指,起码能借到点日光。
唐小荷边走边喊阿祭的名字,很快便走到了巷子的尽头——这竟是个死胡同。
“唉,你到底去了哪里啊。”
她叹口气,转身想走,脚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下,低头一看,发现是件衣服。
她捡了起来,想看是不是阿祭的衣服,但仅仅是拿到手里,唐小荷就确定绝对不是。
一是这衣服料子软滑无比,很明显的缎面精绸,二是这衣服上有很浓重的酒臭气胭脂香气,怎么可能是阿祭那个小屁孩能有的。
不过,唐小荷对这味道倒是感到很熟悉。
她心中存了狐疑,但并未太当一回事,扔下衣服便回大理寺做饭了,省得送饭晚了宋鹤卿那狗贼又扣她钱。
因念着今日天热,唐小荷特地避开了那些重油的菜,肉菜只做了道酱肉丝,吃时搭小葱,用小饼一卷,主食和肉都有了,有滋有味又不油腻。爽口凉菜是香椿芽拌豆腐,这个时节的香椿芽奇香奇嫩,和豆腐拌在一起无需过多调口,只加盐调味,装盘时小洒几滴香油,神仙难求。
唐小荷做完饭,把打饭的任务交给杂役,单盛出一份放入食盒,擦着汗去给宋狗官送饭去了。
书房外,唐小荷敲门:“大人,我进去了?”
“嗯……”里头发出的声音有气无力。
唐小荷推门进去,被宋鹤卿的惨白脸色吓一跳,赶紧跑过去放下食盒,努力晃起他的肩膀道:“你醒醒你醒醒,我怎么感觉你魂都飞了,你怎么回事?”
“我的魂,没飞……”宋鹤卿眼下黢黑,两眼无神,喉咙沙哑道,“我只是,困。”
“困就去睡啊。”
宋鹤卿说话工夫,又批了三个折子,嘴里喃喃道:“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
“老子怎么还不死。”
唐小荷感觉眼前好大一团怨气,能掀翻屋顶那种。
她赶紧把他手里的笔夺过,讪讪笑道:“少卿大人冷静,要死吃完饭再死,死也当个饱死鬼,你说是不是?”
宋鹤卿没吱声,两眼还是望向眼下的折子。
唐小荷将提前卷好的酱肉饼一下怼到他眼皮子底下,彻底挡住了折子。
“大人张嘴。”
宋鹤卿张嘴,连饼带肉一口下肚,眼里的神采亮了亮。
“这里面卷的是什么?”他问。
“豆腐干,卤的。”唐小荷睁眼说瞎话。
“真香,我下次还吃这个。”
唐小荷在心里直乐,心说这狗官还真是好骗。
不对,也不是好骗,准确来说,他好像是懒得动脑子,至于原因——
唐小荷看了眼案上永远堆积如山的卷牍文书,破天荒的有点同情这货。
“吃完了饭就去好好睡一觉吧。”唐小荷道,“我奶奶以前说过,活儿是永远干不完的,人的寿命却只有短短几十年,该歇就得歇。”
宋鹤卿嚼着“豆腐干”卷饼,闷声闷气说:“睡不着。”
唐小荷:“还在想你的宝贝?”
宋鹤卿:“我什么宝贝?”
唐小荷狐疑:“张录事说的啊,说你的宝贝被贼偷走了,大理寺现在正到处给你找呢。”
宋鹤卿“哦”了声,懒得解释。
唐小荷当他默认,语重心长劝了一通,什么钱财乃身外之物,什么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好话歹话都说了一遍,最后甚至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故作神秘道:“对了大人,我跟你说个奇怪的事儿。”
宋鹤卿两眼发直,光嘴动着,魂儿不知道又飞哪里去了。
唐小荷:“我今日为了找阿祭,进了一条小黑巷子,里边又黑又冷,渗人极了,但你猜我在里面发现了什么?”
“我竟然发现了谢长寿的衣裳!”
宋鹤卿的动作顿时定住。
唐小荷还沉浸在当时的疑惑里,没留意宋鹤卿的表情,蹙眉想不通道:“你说他的衣裳怎么会出现在巷子里呢?难不成他喝醉酒跑里面撒尿去了?那也犯不着脱衣裳啊,怪,太怪了……”
宋鹤卿突然一把抓住她的肩膀,表情一反方才的死气沉沉,瞪大一双狐狸眼,激动到有些语无伦次道:“哪条巷子?确定是谢长寿的衣裳吗?你现在带人过去把那衣裳捡回来,不对,我跟你一起过去,现在就去!”
唐小荷被他这表现吓住了,哪里敢说不,只愣愣点头。
去的路上,唐小荷缠着宋鹤卿问了个明白,才知道哪有什么宝贝失窃,是国舅失踪。
谢长寿找不回来,相府一半的下人都别想活命,同时也意味着大理寺又摊上一桩棘手的重活。
宋鹤卿去的同时不忘派人去请赵贵东,赵贵东马不停蹄赶到大理寺,焦急等待片刻,终于盼到宋鹤卿回来,看到衣裳的那刻,赵贵东瞬间老泪纵横,说这正是小主人贴身衣物无疑。
宋鹤卿立即派人着重搜查小巷附近,附近的勾栏瓦舍也开始二度筛查,连带民居酒肆,也有胥吏登门亲自调查询问,在各大城门蹲点的差役也接连前来回话,说出城的人里并没有看见国舅爷。
整整两日过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转眼来到第三日,灯会的最后一天,也是压轴的一天。
夜幕降临,京城中挤满了四海来客,城中最大的酒楼——天香楼之上,悬悬托起一只长宽十丈开外的巨大寿桃,寿桃乃绮罗刺绣,需三百绣娘,两百工匠,不眠不休劳碌半年打造而成。在这寿桃里,还盛放了成千上万只华美天灯,待子时一到,与酒楼隔城相望的皇宫宣德楼上,圣人亲自拉弓上弦,火箭如流星划破长夜,正中寿桃。
寿桃在火中燃烧,于火光中释放出万只天灯,天灯升空,漫天明亮,万民同乐。这就是独属于大魏王朝一年一度的盛景——仙人点灯。
天香楼下,唐小荷气喘吁吁扶着腰,耳边太吵,她未免加大音量,放声吼道:“宋鹤卿你有病吧!你出来断个案子你带狗就算了,你怎么还把我带上了!”
宋鹤卿手拿谢长寿的衣服,正在给大黄嗅味道,闻言默默道:“老实说,我觉得你的鼻子不一定比狗差。”
“我去你大爷的!有你这样夸人的吗!”
唐小荷跑了一整天,此时又累又饿脾气又暴,干脆转身开撤:“我不跟你玩了!你爱使唤谁使唤谁去吧!”
宋鹤卿情急之下直接抓住了她的手:“你怎么能走,说好了接何进的班呢?”
“我不接了!我反悔!我要回去做饭!”
“你冷静点,我可以给你涨工钱。”
“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那我……”
宋鹤卿看向旁边的豪华酒楼,眼波沉了沉道:“事成之后,我让你进天香楼。”
唐小荷瞬间安静下来,转过脸,眨巴着一双明亮的眼睛道:“你说真的?”
宋鹤卿认真地看着她,点了下头:“君子一言,驷马难——啊!”
二人手拉手在人群狂奔起来,唐小荷恼羞成怒:“你说话就说话!你跑个铲铲啊!”
宋鹤卿也怒:“不是我在跑!是狗在跑!”
他牵着狗,狗拉着他,他拉着唐小荷,一狗两人玩命狂奔,场面一度十分失控,到哪哪里人仰马翻。
唐小荷:“它跑什么跑!你就不能让它停下吗!”
宋鹤卿:“我都不能让你听话!我有什么本事让它听话!”
“那它到底是怎么了!”
“谁知道,可能闻到谢长寿的气味了?”
一炷香后,气喘吁吁的二人在一个烧鸡摊子前停下。
大黄吐着舌头摇着尾巴,看了看烧鸡,又看了看宋鹤卿。
唐小荷:“……”
唐小荷:“它的意思是,谢长寿变成了烧鸡?”
宋鹤卿只觉得脑子疼,无奈地揪了揪眉心道:“走吧,回大理寺,先把这臭狗炖了。”
他一步没迈出去,转脸见唐小荷抓着他的衣袖,脸上的表情与大黄一致,身后若有尾巴,此刻怕也已经摇了起来。
宋鹤卿仰面朝天,长吐了口认命的气,动手掏钱买鸡。
片刻过去,唐小荷手拿两只烧鸡腿走在街上,左一口右一口,同时还不忘饮水思源,把鸡腿伸到宋鹤卿嘴边:“来一口?”
宋鹤卿满脸嫌弃:“我不吃肉。”
唐小荷收回手,心想你可没少吃。
这时,只听皇城上传来三声钟响,一支长箭携火破风而来,正中天香楼上的巨大寿桃。
寿桃燃烧,裂出大口,万盏天灯腾空而起,夜空亮如白昼。同时间,万民沸腾,男女老少齐声高呼——“仙人点灯!四海同庆!天佑大魏!吾皇万寿无疆!”
呼声响彻云霄,有排山倒海之势。唐小荷被这场面所震撼,不知该是看灯,还是看人。
她干脆看向宋鹤卿。
宋鹤卿闭眼祈福,睁眼见这小厨子目不转睛盯着自己,没好气道:“看我干嘛。”
唐小荷:“少卿大人长得好看不让人看啊?”
宋鹤卿哼了一声别过脸去,耳后滚热,声音冰冷:“有这油嘴滑舌的工夫,不如替我想想谢长寿还有可能出现在哪,过了今日他爹可就要回府了,若还是找不着他,到时候大理寺上下一个也别想闲着,都得为这破案子操心,你还想安安静静在厨房做个饭?我告诉你,有你哭的时候。”
他嘟囔一大通,结果回过头一看,发现唐小荷正背对他用鸡骨头逗狗。
“唐小荷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二人再度吵吵起来,正事抛到九霄云外。
天上灯海如山,地上人海如潮,照亮千家万户。
拥挤的大街上,闺阁少女结伴而出,以灯火为掩护,轻瞥情郎。白发老翁摆摊卖糖,捏出的糖人惟妙惟肖,吸引来一帮小儿,清脆的笑声不断。男人们走在人潮中,脖子上骑着孩子,手里挽着妻子,夫妻俩时而看灯时而逗弄孩子,相视而笑。
忽然,脖子上的孩子指天发问:“娘亲,那个灯是什么灯啊?”
妇人抬头望去,本想回答,不料也皱了眉头,拍了下孩子爹道:“你看那个灯,光秃秃的,一点都不好看,好像还有手有脚,是牛灯?还是羊灯?”
“不对,牛灯羊灯是横着的,那个是竖着的,有点……像人。”
那边,宋鹤卿唐小荷正吵兴头上,忽然听到人群一阵喧哗,哭声喊声齐齐响起,妇人们抱起孩子便往家跑,脸色煞白,嘴里不停念着阿弥陀佛。
个别胆大之士手指天空,嘴里大嚷:“那是个人!头被去掉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仅仅去掉头是飞不起来的,所以里面也被掏空了(恶魔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