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荷仔细一看,面前男子约摸二十岁上下,身材清瘦,身穿象牙色直裰,脸色也跟衣裳一样煞白一片,衬得两只眼睛越发漆黑幽深,加上眼下的淡淡青紫,给人的感觉不像是人,倒像是从墓里刚爬出来的男鬼,还是怨气很大的那种。
唐小荷本该害怕,可注意到这“男鬼”眼下淤青,她将擀面杖一扔,两眼顿时放光道:“是你啊!”
擀面杖掉在地上猛地一敲,宋鹤卿再次被她吓得眼前直冒黑星,手捂心口窝就差当场撅过去。直等抬眼一瞧看清是谁,才长舒口气道:“怎么是你。”
感觉他人要倒,唐小荷赶紧搀扶起他:“怎么不能是我,我一个厨子,不在厨房还能在哪,倒是你,这大半夜的不睡觉来这干嘛,把我吓了一跳。”
宋鹤卿心想这到底谁吓谁啊,手掌依旧抚摸着心口,余惊未消道:“我是来找人的,见厨房烛火还亮着,以为是他来这吃宵夜。”
唐小荷想了想,摇头:“我已经在这待一晚上了,没见有什么人来,你大概找错地方了。”
宋鹤卿经这一顿连吓带惊,原有思绪早就飘远了,皱眉不悦道:“那我就不找了,回头再和他算账。”
唐小荷见他要走,连忙抓紧了他胳膊:“你别急着走,等一下子。”
宋鹤卿顿了步子,转脸瞥了这小厨子一眼,不知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药。
唐小荷将宋鹤卿拉厨房里面,把他摁凳子上坐好,然后从柜子里取出一只小药瓶出来,拔掉塞子往掌心倒出了点东西,指尖搓了搓,伸手便要沾到宋鹤卿眼下。
宋鹤卿下意识后仰,眼盯唐小荷指尖那红红一片,警惕道:“这是什么东西。”
唐小荷给他小心抹在伤上,柔声说:“红花油啊,我亲手熬的,治淤伤特别好。我这两日便想给你,可一直没找到你人,话说你到底在哪当值啊,怎么打饭都看不见你。”
宋鹤卿这才反应过来,他好像一直没跟这傻厨子透露自己的身份。
这该怎么开口,我是你的顶头老大?你的少卿大人?你的大老爷?
不行,太装了。
“我是……”宋鹤卿闭眼思索片刻,没思索出个所以然来,睁眼想扯谎蒙混过去,却正对上了唐小荷的眼睛。
看得他有点发愣。
小厨子脸颊白白嫩嫩的,离这么近都看不到汗毛孔,跟块软豆腐似的。眼睛的形状有点像杏眼,大而圆,里面黑白分明,眼白里找不到血丝,干干净净,少见的清澈。
大理寺里不是当差的就是坐牢的,宋鹤卿见惯了或充血或浑浊的双目,乍对上这双眼睛,有点舍不得移开目光。
虽然他不是很想承认,但这小厨子,长得还挺好看。
“唐小荷。”蓦地,宋鹤卿叫了声她的名字,声音低沉。
叫完之后,他眼里忽然滚下一颗泪珠出来。
唐小荷被吓了一跳,连忙询问:“怎么了?你怎么哭了啊?是我手重弄疼你了吗?”
宋鹤卿缓缓摇头,眼眶通红,抬手颤颤指着自己的眼下:“你做的这个红花油——是用辣椒做的吗?”
“不是啊。”
“那它为什么上脸会这么辣!辣死我了!”
宋鹤卿起身一个箭步冲到水缸旁,捧水疯狂洗起眼睛,嘴里哀嚎不断:“好辣!好辣!”
唐小荷懵了,看着这幕喃喃道:“辣……”
她转脸看到案板上未臼完的辣椒,忽然恍然大悟道:“我对不住你!我想起来了,我刚刚好像是臼完辣椒没洗手来着!”
“你害死我算了!”宋鹤卿咆哮。
唐小荷赶紧上前察看他的情况,又是递帕子又是吹眼睛,一番折腾下来宋鹤卿总算消停,就是俩眼睛肿成了核桃一般,视野从一大片变成了一条缝儿。
宋鹤卿恼羞成怒,顶着俩肿泡眼对唐小荷一顿嗷嗷:“你说你大半夜臼什么辣椒!你不臼辣椒我至于变成这样吗!你跟我有仇吧,哪回遇见你都没好事!”
唐小荷又愧疚又委屈,抓着衣角嗫嚅道:“还不是因为宋鹤卿那个狗官……”
宋鹤卿耳朵一竖,气焰顿时消了下去,诧异道:“和宋鹤卿有什么关系,不对,你为什么叫他狗官?”
他自诩不是什么包公转世狄公附身,但任职以来也一直兢兢业业做好分内之事,这“狗官”二字安在他头上,怕是有失天理吧。
唐小荷更加委屈起来,垂着俩大眼睛,泫然欲泣道:“若非他那么能吃辣,我何苦大半夜还在这做辣椒粉。”
宋鹤卿老脸一红,咳嗽一声清清嗓子道:“话是这么说,可那也不至于称他为狗官吧。”
这狗官的门槛也太低了些。
唐小荷眼一抬,通红着双目道:“怎么不至于!要不是他断起案子来糊里糊涂,我至于被大理寺关那么久,出来连天香楼的招工时间都错过了。你知道我赶了多远的路才到京城吗?整整两千多里地!鞋都磨破了好多双,结果可好,就因为他,全部的辛苦都白费了!”
宋鹤卿被唐小荷眼中的痛意震住了神,低下头一时无话,表情复杂。
过了片刻,他才有点小心地抬起头,温声试探道:“或许,宋大人不是故意的呢?”
“不管是不是故意,结果都已经这样了。”唐小荷冷声说,抬手抹了下眼中泪花,“反正我是不会原谅他的,在我眼里,他就是狗官,天下第一大狗官。”
宋鹤卿无话可说,只好点头附和:“是是是,狗官狗官。”
他也不知是搭错了哪根神经,或许是出自愧疚心,抬手居然想给这小厨子擦下眼泪。但等手伸出去,宋鹤卿倏然听到窗口有道劲风袭来,便将手一低,本该落在唐小荷脸上的手落在了她的肩头,照着便是猛地一推。
唐小荷直接被推到了地上,摔了好大一个屁股墩儿,疼得她直嘶凉气。她正感到莫名其妙,眼前便闪起一道寒光,抬脸定睛一瞧,只见厨房竟多了个一身夜行服的黑衣人,手持长刀,刀刀劈向肿眼泡,力度凶狠至极。
宋鹤卿躲了几刀,顺势将滚到脚边的擀面杖踢到手中,挡下一刀喊道:“傻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去叫人!”
唐小荷终于回神,赶紧爬起来跑出厨房,扯开喉咙大喊:“来人啊!有刺客!快来人啊!”
厨房在二堂,护卫多聚集在一堂,听到动静赶来也需要时间,不可能眨眼工夫飞过来。
唐小荷边跑边喊,直喊到没了力气,才停下来扶着腰大喘粗气。
喘气的工夫,她突然想到:“不对,我怎么把他一个人扔在那了,他那么瘦,看起来很不能打的样子,万一被劈两截儿了怎么办?不行,我已经害惨他了,不能再抛下他独自逃命。”
唐小荷心一横牙一咬,转身又冲了回去。
厨房里,那两道身影已经从里间打到了外间。
唐小荷弓着腰摸到里间,手从菜刀一路摸到大萝卜,最后灵机一动,把盛满辣椒粉的臼窝揣怀里了,又鸟悄儿溜到了外间。
膳堂里已经乱到没眼看,饭桌被砍得七零八落,分不清哪条是桌子腿,哪条是板凳腿。
唐小荷一路溜到打斗声旁,找了张还算完整的桌子悄悄爬上,然后找准方向,高举臼窝喊道:“黑眼圈大哥!弯腰!”
宋鹤卿碍于视线受阻不能直取对方狗命,本心情沉重,听到身后那动静,竟忍不住在心里翻起白眼,心想谁是你黑眼圈大哥,臭小子回来添什么乱。
但他还是弯下腰身。
电光火石间,唐小荷将臼窝一泼,里面的辣椒粉铺天盖地撒向黑衣人,正中露在外面的两只眼睛上。
黑衣人痛呼一声,估计以为是中了什么毒粉,收刀纵身逃去了膳堂外。
宋鹤卿想去追,被唐小荷拦住说:“行了别追了,你先管管你自己的眼睛吧!那家伙那么凶险,不能交给其他人去收拾吗?”
宋鹤卿扔掉手里擀面杖,揉了揉眼,因被辣椒粉呛到,不停打着喷嚏道:“是啊,的确凶险,差一点你就又要背锅了。”
唐小荷:“什么背锅?”
宋鹤卿:“你说呢,我刚刚如果死在这里,第一个有嫌疑的就是你,谁让你是厨子——阿嚏!”
唐小荷瞬间打了鸡血,袖子一撸冲向门口,龇牙咧嘴地骂道:“狗东西!我弄死你!”
宋鹤卿赶紧去追她,抓住她手臂好声劝慰:“息怒息怒,我这不没死成吗,那家伙反正有别人收拾,你就别追了。”
“我不管!让我背锅就是不行!”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膳堂的门,正撞上带领众多护卫前来救人的何进。
何进不知经历了什么,一身公服都被扒干净了,全身上下就还剩条孤零零的裤衩,两手捂在胸前,不自觉地打着哆嗦。
他抬眼一瞧,顿时泪如雨下,死了亲爹似的仰天嚎嚎道:“少卿大人!还好您没事,小的都担心死您了!”
唐小荷皱起眉头:“什么少卿大人,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我是谁好不好。”
这时,她身后的人咳嗽了一声。
唐小荷一愣,好像反应过来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打起来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