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白九娘,于修缘客栈后厨发现——”
崔群青打了个哈欠,又低头扫了尸体一眼,懒洋洋道:“处正东方位,穿红绫窄薄罗衫,着浅石绿长裙,衣裳沾满血迹,伤在脖颈,伤口深阔,长三寸,皮肉卷缩,确是生前伤无误,初步判定乃为尖头刀所伤。”
他身后的录事张宝蓦然顿笔,犹豫一二抬头道:“崔大人,小的在大理寺任职多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这伤口虽长阔,但伤痕两头尖小,没有起手收手的轻重分别,看着不像尖头刀留下的啊。”
崔群青转头,两只桃花眼沉成了死鱼眼的形状,冷不丁道:“那你来?”
张宝忙摇头,提笔讪笑老实记载。
崔群青哼了一声,极不乐意的德行,回过头继续检看尸体:“小爷我好歹也是圣上钦点的监察御史,放着在御史台的大觉不睡,头没梳脸没洗,天不亮跑来给你们大理寺当仵作,知足吧你们。”
说到这他又打了个哈欠,观察尸体的同时,不忘从怀中掏出一面小镜子去整理自己的仪容:“不过你们大理寺点儿真够背的,半年之内,正卿大人回乡丁忧,右卿突发重疾,新上任那姓宋的又赶上刑部整改,大小案子全落在大理寺头上,仵作都给累病了,你说你们大理寺是不是风水不大行啊?”
“大理寺的风水,自是比不上御史台藏风聚气,人才辈出。”
突如其来的一道声音,低沉严肃,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现场胥吏齐刷刷往门口望去,看到那抹朱红身影,连忙躬身行礼:“属下见过少卿大人!”
崔群青从镜子里看到某人那张不苟言笑的冰块脸,冷不丁打一哆嗦,忙将镜子收起来,转身笑道:“说曹操曹操到,听闻宋兄近来贵体抱恙,不好生养着,怎么还亲临案发之地?”
宋鹤卿抬腿迈过厨房门槛,表情寒冷,声音里也冒着森森寒气儿:“大理寺的案子大理寺断,本官尚没咽气,怎好劳烦崔御史屈尊降贵,越俎代庖。”
崔群青笑笑,揣起袖子道:“宋兄此话严重,自古三法司一家亲,这怎么能叫越俎代庖呢,这都是崔某应该做的。”
张宝在一旁听着,冷汗都快淌出来了。
见了鬼的三法司一家亲。
谁不知道先前的京官行贿案乃是御史台一手操办,因涉及刑部人员过多,圣上一怒之下直接撸了半个刑部的官员,领头尚书都被关天牢里等待秋后处斩。也正因为这样,历来只负责复审案件的大理寺,为了填补刑部的缺口,连断案缉凶的活儿都摊上了,鸡毛蒜皮都得过问。更不提今年正月里才刚刚上任的宋左卿,屁股还没坐热就得奋战案牍,几天几夜不合眼是常事,累昏累倒更是家常便饭,没翘辫子算不错了。
都这样了,御史台的大尾巴狼还要假惺惺来上句“一家亲”,膈应谁呢这是。
宋鹤卿额头青筋忍不住起跳,忍到最后却是哼笑一声弯了眼眸,搭配一袭朱红公服,活似聊斋里面勾魂摄魄的男狐狸精,险把在场胥吏看呆。
崔群青一见这熟悉的笑容,便知道自己玩脱了。
众所周知,冷着脸的宋冰块固然可怕,笑了的宋冰块更加渗人。
他见势不对急忙开溜,走时恭敬一揖道:“不过既然宋大人已经到场,那崔某也就不多——”
宋鹤卿一把将人拦住,笑道:“着什么急,崔御史如此热心,本官自然恭敬不如从命,不如就由崔御史协助本官审理此案,想来中丞大人也能理解,崔御史意下如何?”
崔群青笑容僵住。
话说到这份上,再不情愿也只得硬着头皮应承下来了,好端端放着御史台的清闲差事不要,来给他大理寺打工。
真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出完这口恶气,宋鹤卿从张宝手里接过验尸笔录,看到“尖头刀”三个字时,宋鹤卿毫不掩饰地皱紧了眉头,俯身低头仔细研究起尸体的伤口。
“绝不会是尖头刀。”宋鹤卿用视线量着满是血块的伤口,忽然语气笃定,“是菜刀。”
“菜刀?”
张宝见状连忙命人搜找,一番下来对宋鹤卿道:“回大人,没有菜刀。”
就在这时,厨房外传来胥吏一声大喊:“少卿大人!井里有东西!”
宋鹤卿快步走出去,身后跟了一干人,整齐聚集在客栈后院。
此时正值卯时,天色由漆黑变为朦胧墨蓝,光芒不大,但足以让人辨物。
宋鹤卿看着手下人将井中异物打捞上来,定睛一瞧,正是他们方才想要寻找到的菜刀。
菜刀被水泡过,上头的痕迹已经被冲刷干净,单看并无异样之处,但若细瞧,便能看到刀刃上有几处细小豁口,豁口里卡着半星血红皮肉,确是凶器无疑。
“报案人是谁?”宋鹤卿问。
张宝道:“回大人,是这客栈的跑堂,名叫马大壮。”
“尸体也是他发现的?”
“这倒不是,据马大壮所说,尸体是一个叫唐小荷的小子发现的,好像是外地来的,钱被偷了,白九娘就好心收留了他。那唐小荷为了报恩,就整日在后厨帮忙烧菜做饭,厨艺似乎还不错,有他做饭的这几日,修缘客栈生意比以往好了不少。”
宋鹤卿眼盯着菜刀,嘴里喃喃念道:“唐小荷……”
崔群青挠着后脑勺嘟囔:“听着怎么那么像个娘们儿的名字?”
宋鹤卿没理他,继续又问:“唐小荷现在何处。”
张宝道:“被带回大理寺审讯了,连同马大壮及客栈其他闲杂人等,也都被带了回去。大人当时头疼未愈急需歇息,属下未敢惊动大人。”
再不敢惊动,也还是惊动了。
宋鹤卿长舒一口气,抬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头,转身前往客栈前门,同时道:“此地封锁,查案期间闲杂人等不得靠近,留下一部分人继续搜查案发之地,尸体和凶器一并带回大理寺——”
说话间他人穿过暗门步入客栈大堂,一眼看到了楼梯口处桌子上的一碗面。
面条经过一夜的泡发,已经坨成了一团面疙瘩,软趴趴白惨惨,招惹来一堆虫子蚂蚁啃噬。
“这碗面也带回大理寺。”宋鹤卿皱眉嫌弃道。
少顷,大理寺讼堂中。
唐小荷因受了太大的惊吓,到了大理寺又跪着被提审了大半夜,身体早已支撑不住,上半身摇摇晃晃就要倒下。
主簿王才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唐小荷!”
唐小荷浑身一激灵,忙道:“草民在!”
王才道:“照你所言,你之所以能够发现白九娘的尸体,是因为你半夜害饿到厨房找食吃,可你也说了,白九娘上半夜曾亲自给你送饭,你以不饿为由没有开门。前说不饿,后又害饿,前言不搭后语,究竟哪句是实话!”
唐小荷表情愣住了,隐约感到大事不妙,结结巴巴道:“草……草民说的都是实话啊。”
“一派胡言!你分明就是在戏弄本主簿!”
唐小荷人慌了,急得泪花直往外冒:“不是啊主簿大人,我没有戏弄你,我承认我那时候确实饿,但天到底太晚了,俗话说男女授受不亲,我让九娘姐……啊不是,我让白掌柜进我的房中,那不是损害她的名声吗?”
“可按其他人口中供词,白九娘时常到厨房与你打情骂俏,你也未曾避嫌过,还与她有说有笑,那时候你怎么就不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了?”
唐小荷忍不住在心中咆哮:“因为我本来就是女的啊!”
她病急乱投医,转身抓住了身旁马大壮的胳膊,着急道:“马大哥,你给我作证,我和白掌柜是清白的,我和她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啊!”
马大壮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抬眼瞧着唐小荷,眼神突然变得古怪,嘀咕出来一句:“我早让你离掌柜的远点,你偏不听……”
唐小荷崩溃,嗓音已沾哭腔:“不是这样的!马大哥你在说什么!”
这时,堂外传来胥吏一声高亢的通传——“少卿大人到!”
王才连忙起身相迎,快步走去行礼道:“属下见过少卿大人。”
宋鹤卿扫了眼讼堂中的场面,走向公案问:“审讯的怎么样了?”
王才跟在后面回禀:“客栈伙计杂役,加上住店的,总共十三个人,全审过来了,基本都有人证,供词也清晰。就一个叫唐小荷的,供词前后不搭,说话自相矛盾,属下这正重审着呢。”
宋鹤卿闻言眉头一跳。
又是唐小荷。
他走到公案后坐好,视线扫到堂下一片黑黢黢的脑袋瓜,忽然感到一阵熟悉的头疼,便左手揪了揪眉心,右手随意落在案上的青玉竹节臂搁上。在朱红袖口相衬下,可见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肤质皎白若美玉,干净无暇若竹节。
揪完眉心,宋鹤卿放下手,目光再度落到底下跪了一片的人身上,启唇道:“唐小荷何在。”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女主在这个地方要改名换姓更符合逻辑一点,但感觉容易拖沓节奏增加不必要情节,所以没用(以后强迫症犯了可能会修),女主假户籍被验然后成功蒙混过去的情节也是有的,不写也是因为觉得这段有点无聊(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