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空气似冰封。

或许魇境察觉到主人的心绪转变,竟应景地下起了雨。雨点越来越大,下午的风将凉潮一股脑儿灌进中堂。

杜府世代为官,府邸修得中规中矩,堂内摆设却列了许多珍奇。窗棂上一盏看起来价值不菲的风铃,断断续续地响着,仿佛从天际传来的仙音。

很难用言语形容江怀玉现在的窘迫。

又一次,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成为众矢之的,所有揣测的不善的视线聚焦在他的脸上,如同剔骨的尖刀,一层层削下皮肉。

他闭了闭眼,几乎想笑。

甚至问不出为什么,因为他心里有数。

不等他无力地辩解,花宵先一步扯住他衣袖。少女温热的手指拂过掌心还未愈合的皮肉,带来似有若无的痒意。

江怀玉下意识退缩了下,回过神,又把手放回原位,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听见她说:“老爷夫人可知,什么叫疑罪从无?本就是祟怪丛生的地界,出了意外不怪自己府里有妖,竟往客人身上赖,这可不是求人帮忙的态度。”

“……”

江怀玉暗中觑向她,她很从容,说话时脾气很好的模样,眼尾嘴角勾勒浅浅的笑意。但不知为何,感觉她心情有些糟。

可是萍水相逢而已,他又凭什么以自己的直觉揣度别人。如此一想,缓慢收回视线。

堂上杜老爷相貌沉稳,说话时胸腔仿佛在共鸣,声音低哑压人:“姑娘说得有理。但近来府中诡异频发,我们不得不多心……”

堂中其他人纷纷响应。

“为什么赶我们走?”花宵冷不丁问出这么一声。

她的话一落,立刻引来几道惊愕的目光。大夫人秀眉微颦,刘夫子面色铁青,而杜老爷的胡子哆嗦着,似乎有难言之隐。

整个屋子似被拉低了温度,屋外湿冷涌入窗棂,将那盏风铃摇得猛烈,像是暴风雨里的孤舟,下一秒就会分崩离析。

连江怀玉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发问,疑惑地看去。

花宵察觉到环境的变化,心内冷笑了声,面上从容不减:“从一开始就有问题。分明是特意请来的方士,却各种挤兑污蔑;说是凶险的祟怪,其实根本只是外强中干的泡影。你们根本不想外人帮忙,于是想着法子赶他们走,是吗?”

花宵就像福尔摩斯背后的盲生,突然发现了华点。

传闻中连六境道人都忌惮的祟怪,怎么就会轻而易举被江怀玉摆平了呢?

——或许本来就是假的,用来敷衍前来除祟的修士。

府中有人去世失踪,又怎么非得与外人、甚至是比他们强上千百倍的修者扯上关系?

——或许是看出江怀玉心性不稳,想激怒他甩手离开。

院中有异,邻里兴许听到了风声,他们营造虚假的祟怪应付前来除祟的方士,既能掩盖真相,又能堵住邻里唇舌。

有问题的不是祟怪,而是府邸中每一个人。甚至大夫人落水的戏码,都是因为察觉到花宵在窥视,刻意表演给她看,只等着把他们向错误的方向引。

见他们辗转回来,又凭空牵扯出阿香失踪,因为他们知道这位初涉世事的小仙师,根本没办法为自己辩解,他会转身离开,就像最开始头也不回地撞进雨帘。

江怀玉的反应虽不及她快,但在这番描述中,也猜了个大概。他望着那些欲言又止的脸,心平气和:“烦请解释。”

“……”

回答他的不是人声,而是令人心惊肉跳的皮肉剥离声。

堂中众人,竟然纷纷露出如出一辙的神色——僵硬呆板,似乎固守着某种程序而行动,眼睛里闪烁着满满的恶意。

咕噜咕噜,眼睛以一种诡异的弧度转过来,目眦欲裂。

“为什么来打搅?”

“我们过得很好!”

十数道目光从各个方向盯过来,仿佛阴诡的催命符,其中怒火几乎要烧到花宵的头顶。

花宵偏了偏头,对突然凶相毕露的场面感到新奇。

她只是用平A诈他们一下,怎么纷纷交大招了啊!

江怀玉:“画皮?”

她摇摇头:“不是。”然后飞速抓起他衣袖,扭头就向门外跑,“走,我们在这里打不过他们!”

少年人被她强硬地拉着,奔向中庭的雨水中。雨下得不大,细细密密,扎在人头皮。

他望向少女侧颜,看她睫毛沾上微小的雨珠,眸色微动,有猜想在破土而出。

之前花宵就发现,她在魇境中感受不到周围的灵力波动。起初以为是魇境排斥外来者,现在想一想,或许另有缘故。

境中境。

因为魇境中又套了一个小乾坤,所以在这里,她几乎感受不到任何天地孕育的灵力,它们被阻挡在硬壳外。而江怀玉先前斩祟时勾连的灵气,也不过是刻意引来的几星伪装。

很聪明也很狡猾。

但不可避免地露出马脚。

杜老爷在官场风云捭阖多年,怎么可能像一块沉闷的朽木,张口就是责难之言。

大夫人出身贵胄,又如何会在外人面前咄咄逼人,宛如三流话本里的恶役后娘。

他们展现的形象单薄片面,好像由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一笔一划勾勒,再送到世人面前。

细想来,这个地方——大抵是杜南雁的魇。

她的父亲威严沉闷,对她的课业总是不够满意,开口便是铺天盖地的训诫;她的继母年轻,给不了她多少慈祥关爱,甚至因为对老爷并非真心爱慕,将这份怨怼转嫁到她身上。

从踏进那庄严而陈旧的大门时,幻象就开始破土发芽,营造出生机勃勃的假象。

所以真正的杜府……

花宵回过头,看见那些人没完全跟上来,只是站在不远的地方,口中念念有词。他们的皮肉胶体般融化了,露出下面漆黑的、不可言说的存在。

她暗骂一声。

她昨天辗转未眠时才想到,静夜思开课时讲到过的案例——似乎就在青州的某个世家。邻里与之相处数载,最后才知道,竟是满满一户套着皮囊的非人生物。

这里是非人的主场。

这群家伙就算站在数十米外的地方,也足够掐住他们的生机。除非找到出口,才能回到境的背面。

她目光在院落中急切扫过,看见一方小塘,以及塘边老柳。或许是继承了江怀玉的阴眼,而柳又属阴,她居然与之产生了某种奇妙的共鸣。

再一回头,随着许多张漆黑的口唇开合,她觉得被什么粘腻的东西缠住了腰身,将要向另一端牵扯,力道也越来越大。

不能再等下去了。

花宵努力回想去年课堂上的讲学,可恨她不是个好学之徒,对这桩案例的印象十分浅薄——

只能试一下。

不成功便骨折。

“江怀玉,你相信九又四分之三站台的魔法吗?”她抵住他的肩膀,“相信我吗?”

“……”

花宵总是这样,嘴里时常蹦出几个只有她明白含义的词汇,仿佛独属于某个时空的信号。前一句他不懂含义,至于后一句倒是听了个完全。

“你准备如何。”

这是信她的意思。

“那就……”

“冲过去!”

少女扑着他的肩膀,将手臂护在他背后,一起撞向那棵柳树。出乎意料,他们没有碰到粗粝的树皮,而是向后仰去,堕入一片不见天日的虚无。

风雨声听不见,在漫长坠落中,他与她抱了个满怀。

***

这似乎是一条冗长的隧道,四处都是腐朽的气息,阴寒喇过皮肉,留下看不见但隐约作痛的细小创口。

不多时,两个人落进了一处浅浅的坑中。

花宵翻了个身,发现这里是杜府老柳树下的小方塘,此时干涸成脏乱的泥坑。不远处,甚至有几尾鱼骨孤零零躺着。

“……”

果然,之前的一切都是假象,柳树的对面才是真正的杜府。落败的、久无人踪的,从前鲜妍的假象逐片剥落,化为齑粉。

花宵打算上去看看。

塘泥实在太久没人打理了,这时被雨水一冲,泛上来许多腥臭的暗褐色的不明液体,攀上她裙衫和鞋底。

很不自在。

更不自在的是背后那声音。

“你怎么知道?”

江怀玉站在她身后,狭长的眼微微眯起,瞳孔中似乎流转着一线金,语气并无被她解救的动容,只是问,“你好像对这里很了解,为什么?”

花宵:“……”

如果说这是信息差效应,他会相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