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青州酒楼。

这是个好天气,楼下热闹,伴有摊贩热情的叫卖声,音调高低有致。时常有少年人策马过,惹动行人惊呼。

好天气,好年岁。

花宵百无聊赖地摆弄着酒杯,思索间将茶水泼洒在桌面,落下浅淡水痕。她伸出一根手指,把水痕划成各种形状,没过片刻便兀自笑了起来,笑自己无趣。

不知等了多久,江怀玉才从楼下上来,怀中抱着一沓泛黄的旧案。看着有些重量,将他洁白的手背勒出经络。

他在魇境中的模样尚且算是少年——发冠将雪发束成高耸的马尾,随他行走轻轻摇动,耳后垂下两条碧玉珠條,经过她身边时,便击出琳琅声响。

她说话一向有根据,小仙师就是非常漂亮。

“都在这里,”江怀玉对她的心理活动毫无觉察,将旧案放在桌上,道,“青州历年来的除祟登记。这次杜府的祟怪并非寻常,我师父已臻六境,仍然没有十足的把握,若不是他在路上旧疾复发,此时站在这里的,恐怕就不是我了。”

花宵眨了眨眼睛,问:“那你是怎么除祟的?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现在也就三境的修为。”

虽然三境对于他的年纪,已算是上佳了,但这毕竟不是个看谁年轻的世界。

东玄的修行法则由上界仙洲联合制定,从引气入体开始归为一境,每境十重,修为最高深者便数那位大名鼎鼎的玉虚道君,是一步登天的修为。

“这就是问题所在。”江怀玉说,“这里祟怪的修为,远比情报里低微。”

根据乘虚道人收到的委托,青州近月共发生了三起祟乱,而杜府就占了两出。一是院中妖祟,似乎由沾血的九尾皮毛生发;二是院中柳树,柳树天生属阴,易召来鬼祟。

东玄灵气复苏后,凡间祟乱屡见不鲜,灵门规划管辖地域时,正将青州划给了无夜山。江怀玉过世的师父,便是无夜山一位名姓不详的道人,因为收了他这个来历不明的弟子,被迫远游在外。

“西青山狐仙庙的塑像被人动过,想是那九尾异妖在搞鬼。”

江怀玉和花宵对坐片刻,都拿不准主意。

少女继续百无聊赖地玩着桌上水渍,随口问:“小仙师,你如今是什么年纪?”

她问这话,其实是想知道魇境中的时间。如果直接询问年份,未免会惹来疑惑,不如将话题放在江怀玉身上。

江怀玉瞥她一眼,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地动了下唇:“若是想问如今年月,那么便是天启三十一年;如若想问我年岁,无可奉告。”

花宵:“……”

也不知道他在别扭什么。

江怀玉先前将年岁告诉过她,现在进行简单的加减法,可得魇境中的他芳龄十八,正是一枝花的年纪。

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人,刚失去唯一关照他的师父,又被杜府认作是灾星。从雨中走来时,花宵看见他被雨濡湿的睫毛轻颤,仿佛蝴蝶破碎的翅。

饶是花宵平素没心没肺,也在为他觉得难过。

等等。

……灾星?

正常的人家,家中出了事,怎么会责难一个毫无结怨的外人,何况是修行中人!

杜府那名为阿香的丫鬟,口口声声说有神秘人托梦,预言江怀玉是带来灾煞的罪魁祸首,其中关节尚待进一步推敲。

她一下找到玄机,拍了下桌子:“江三,你还记得之前的丫鬟吗?她梦中之人鬼鬼祟祟,必有蹊跷,我们回杜府问一遭,说不定能找到关键的线索。”

杜南雁如今形态不稳定,问她发生了什么,也只是支支吾吾,说不出具体的情况。

要想找到病灶所在,只能把目标放在府中生人身上。

“阿香?”江怀玉想到当日之事,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我记得。我毁了她手上的符,她当时很是伤心。”

“……”

当日花宵刚到魇境不久,在杜府的墙头蹲点守着江怀玉,就是为了和魇境主角来个不期而遇。谁知道看到这一幕,属实令她轻松不起来。

太惨了。

侦探主角若是放在现代,还能开个事务所,放在这个崇尚玄学命理的修真界,只能被当成害人的扫把星。

偏偏他是个孤僻的性子,年少时不愿与人交道,长了三年还准备轻生跳崖。如果不是实在缺一位同伴,花宵遇不到他,指不定就真的跳下去了。

现在看他过往,估计也是个没过几天好日子的人。

江怀玉见她许久没应,疑惑地抬起眼,正看见少女抽动着嘴角,一双略微上扬的绿色猫眼,藏着他看不懂的神色。

他故作镇定:“怎么了?”

“给我看看手。”

“什么?”

花宵也不等江怀玉同意,直接拉过他右手衣袖,掀开法衣的布料,翻出掌心。

果然那白皙的手掌上,被符箓燎烧出一道狰狞的痕迹。像是没怎么处理过,只等着皮肉自己痊愈,再留下丑陋疤痕。

江怀玉手腕一抖,将要缩回衣袖:“不碍事。”

花宵没有继续挟持,只是平静地对上他视线:“小仙师,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江怀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不。”她说,“有纹身的人,是不能做公务员的。你如果日后改变主意去京州考公,记得把疤去了,免得人家误会你中二病,在手心纹了只眼睛……还有下次,可别再留疤了。”

说完,笑眯眯地拍了拍他袖子,没有再过问什么。

江怀玉:“?”

花宵懒懒靠在椅背,心中想的却是在魇境外捕捉到的一幕。魇境中事出自幻象,而幻象外真正的江怀玉,也确实没有治过那道伤。经年的伤痕卧在掌中央,果真像是掌心生眼。

并不难看,但有些扎眼。

这道疤痕当然无损他风貌,但如果没有,会更好。

***

江怀玉近来有些困扰,这困扰缠绕着他的识海,使他夜晚也不能安息。他从房中走出,扶着栏杆,望外面那一轮月。

很高,很远。

他伸出手臂。

月亮仅仅指甲大小,却不遗余力地照亮东玄的每一寸土壤。只要有风吹过的地方,月光便能悄悄潜入,带来温柔生机。

他忽而想起,花宵傍晚兴冲冲和他交换了姓名,还提了一嘴“就说是假名,小仙师相貌堂堂,家里起名哪有那么随便的”。

这让他联想到早上,少女不经意提起的“江三”。

花宵知道他姓江,已是令他疑惑,如今却连不为人知的齿序也熟记于心。

他们难道曾有什么过往吗?

可他一生见过的人不多,但凡交往过几句的,从不会忘记谁。若是有过往,他应当知道。

江怀玉又盯了会月亮,准备转身回房,却看见花宵抱手站在门前,对他笑说:“在烦恼杜府的事情?放心吧,会解决的,我说有把握就是有。”

少女的面容在月色下,似乎也会发光。眼睛含笑,眼尾飞扬,她的笑容似乎有温度,带着周围都暖了些。

江怀玉点点头。

花宵翻了大半日青州除祟登记册,已经找到些头绪。何况她是魇境外的人,对于此方乾坤,算是个未来的来客,掌握极其宝贵的信息差。

只等明天,前往杜府。

她见江怀玉眉目有倦色,以为他是困了,便摆摆手准备各自分别。

可是没走出去几步,听见背后一声迟疑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