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大夫人情急失态,大臂撞翻了桌上的香炉,屋内的香气刹那间馥郁到令人眩晕。这似乎是不好的预兆,她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动了谁。
她低声窃窃:“那为什么不解决了?我们和乘虚道人商量好的,除恶务尽。”
江怀玉道:“夫人可知道鬼是什么?众生必死,死必归土,鬼都是生人死后所化,无处不在。单你们杜府里不愿往生的鬼,就有十几位,难道都抓走吗?他们不害人,也不会被常人瞧见。”
花宵听了,觉得大为新鲜。她原本只注意到行径大摇大摆的杜南雁,现在再仔细观察,居然真的有不少小鬼。
窗台上,老井边,有的能勉强看清形状,但大多数只比空气清晰一些,像一团团朦胧的翕动的影子。
这是江怀玉眼中的世界。
鬼魂滞留在凡界越久,身上的力量就越微弱。杜南雁身死未久,而其他的小鬼看起来,已经快随岁月消散了。
贪恋人间,不愿往生,总是有这样的鬼。江怀玉与它们相伴相生,早已习惯了。
有时候,他觉得这未必不是件好事。至少没人的时候,他身边还挺热闹的。
大夫人艴然不悦:“不害人,可是她差点害死我!真是怪了,府里何曾对不起她过?”她抱怨完,立刻捂住了嘴,涂着寇丹的长甲颤抖着。
江怀玉奇怪地问:“夫人原来知道是谁?”
花宵乐呵呵地支颐看戏。大夫人不愧是高门贵女,精通颜色之道,短短几秒内,脸已经变出六种颜色了。
“夫人如若偏要隐瞒,那我们也没有办法。”江怀玉声线平淡,“说到底这是杜府的事,夫人再想想。”
或许是因为神态过于平静,他这番话竟有了安抚的作用。大夫人恍神少顷,将指甲卷进掌心,用力按了按。
“我有什么办法,我也没有办法。”她说,“狐仙人点名要她,总不能让狐仙人迁怒整个杜家吧!杜府养了她这么多年,光是吊命方子就开了一箩筐。她就不能有点用处吗?偏不识抬举……”
花宵和江怀玉对视一眼,知道事情的突破口来了。
“夫人所说的狐仙人,可是有九条尾巴?”
“是。”她追忆道,“都说狐仙庙灵验,我便带府里的女眷都去拜了,谁知道不知怎的,沾了一身灾。”
江怀玉不知从何处捻来一簇赤红绒毛:“那庙中的狐狸,是这种花色吗?”
“要更鲜亮些。”
“那就是了。”江怀玉点头道,“毕竟这簇沾了血,结痂后显得暗。”
花宵愣地看向他手中狐毛,鼻腔里果然涌上微弱的血腥气,夹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详之感。不知道是谁的血,怨气这么重。
江怀玉突然提到九尾,花宵的思绪也跟着飘远了。静夜思考核曾经考过,青丘有狐生九尾,天性奸诈,喜食人心。
她正想着,眼神不经意略过了窗缝。窗外一双漆黑的眸子目不转睛,盯着江怀玉手上的火色狐狸毛。
杜南雁原来没走远。
她的黑眼睛大而无神,典型的毫无生气的病容。此刻悄无声息地出现,好似一尊傀儡,捎来阴诡的凉气。
***
和风送暖,天开图画。
青丘山的草坡上,卧着各色的九尾幼崽。毛团子们伸展着四足,在芳草上打滚翻肚皮,懒洋洋沐浴着午后的阳光。
青丘九尾,见之则吉。
杜南雁看什么都好奇,想伸手去摸,却由于是魂体形态,手掌在触到细密茸毛前一刻变为透明。她尴尬地搓了搓手指,坐回草地上。
除了施术的胡不归,她没办法碰到任何东西。
她问胡不归:“你能变回小狐狸吗?之前化人太快,我都没看清你狐狸是什么样。”
胡不归道:“不能,因为我不想。”
他被族里长辈教训了一通,说劫没渡成功,先带回来一个凡人生魂,还领她参观族中环境,真准备好好过日子似的。
这是狐狸能干出的事吗?
胡不归觉得自己没问题,是杜南雁的愿望剑走偏锋,他只是照着实现而已。
谁知道她一个脚不沾地的闺阁小姐,哪来这么多想法。先是说要来青丘,又说要登妙光须弥山,看终北天池溟海,观自在逍遥小乾坤。
且不论这些地方存不存在,就算有,以凡人的须臾岁月,足够走遍吗?
她怕是在做梦。
胡不归仰躺在草地上,悄悄挪到离她近些的位置。他知道自己漂亮,漂亮的脸适合蛊惑人,待到杜南雁对他动了心,计划就完成一大半了。
然而杜南雁没看他。
胡不归静静等了会儿,发现她正望着远处的某一点出神。打了个哈欠,问道:“小姐在看什么?这么入迷。”
“青丘的树雄大,和我从前见过的不一样。”她道,“从冠上垂下的那些枝条是什么?我看它们长得也不像是柳。”
胡不归从地上坐起来,也盯了片刻:“青丘九世树,每有一只九尾降生,就会有一棵九世树破土。九尾的九条尾巴,分别代表他们九世所经历的劫数,劫数圆满后,才能降生在这一片世外净土。”
他说着笑了笑,“小姐,如果我不是狐狸,你就算再想来,也见不到真正的青丘。”
杜南雁懵懂地点了点头。她说:“九世……好长。狐狸们记得前世的事情吗?”
胡不归道:“重来一世,命簿崭新,和之前有什么关系?我们都只活在第十世。”
十世劫数圆满,异妖得列半仙。青丘山的所有九尾,都在努力越过这一世的劫。
胡不归看向他找的渡劫工具人,眼中勾起意味不明的笑。他问:“在想什么?”
“我在想,”杜南雁席地抱坐,托着下巴,“我是魂体,所以触不到周围的东西。那我为什么碰得了地面?不会直接穿越地心,落到地府里去吗?”
胡不归:“……”
好家伙,想得还挺远。
“不会吗?”
他被逗得乐不可支:“第一,以现在地学家对凡人界的认识,世界是圆的,就算落下去也是到凡界的另一头。”
“第二,天地孕人,就算人死后变成魂灵,也不会受到天地排斥。你永远可以走在天下,踏在地上,无论是人是魂。”
杜南雁第一次听见这样的道理,心内震撼。她点头崇拜道:“狐仙人,你懂得真多。”
胡不归对这句恭维十分受用。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九条尾巴高高翘起摆动,像九面迎风招摇的绒旗。
他脸颊薄红,刻意干咳一声:“当然了,你要是想碰到东西,不是没有办法。”
胡不归抬手捻诀,灵流在杜南雁身边化为许多簇暗色的影子。它们能听懂杜南雁的想法,随她心意而动。
“这是……”
“我的第一条尾巴,暂且借你用用。”他说,“在以魂形游览天下的时候,就把它当做自己的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