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无光。
寒凉的气息在周围游走,花宵不得不抽身向后一跃,躲避突如其来的袭击。
她没敢提剑。
杜南雁的魂体看着太脆弱了,若是不注意间伤到,就失去了如今最重要的线索。毕竟,有谁会比死者本人更明白真凶呢?
如此一来找到真凶,方能将江怀玉带离魇境。
她闪躲着黑影,身段柔软灵活,见缝插针地往杜小姐身上丢净化诀。
对方身上那些黑影张牙舞爪,十分难缠,此刻她身处魇境无法调动周围灵力,多费了许多功夫,不禁在心底暗暗骂了声。
生人化鬼,哪里来这么大的攻击力?其中必有蹊跷。
总是遇到这种事,江怀玉运道果真差极。
终于,在花宵持之以恒的磋磨下,院落的色调亮了些。
对面的人似乎也清醒了些,盯了掌心片刻,似是费解地讷讷:“你为什么看得见我……你是来抓我走的吗?”
她生前一身病骨,瘦得几乎脱相,此时因伤怀而瑟瑟,像风雨中的一株素花。这样看,竟是与方才黑影缠身的模样相背。
花宵想了想:“大概是因为我视力好。”
杜南雁看着她,她也看着杜南雁。
黑影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居然死而复生,阴寒之气瞬间充斥着整个庭院。晦暗的鬼手张狂舞动,无差别袭击向光明下的生灵。
杜南雁没有伤人的意思,但她发现力量正在逐渐脱离控制,一寸寸向外蚕食人间的温度。
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在引导她的神智,往最不可测的深渊堕落。
她头痛欲裂。
即将失控之际,杜南雁肩头上传来一道温暖而舒缓的力,按耐住她的无措不安。
搭在她肩头的手纤长白皙,指节上覆着一层薄剑茧,和煦的灵气向灵池涌入,抚平心上郁躁。
杜南雁茫然抬头。
花宵正对她微笑:“别难过,你看你一难过,偌大的院子都暗下来了。多笑笑,运气才会好。”
……
——多笑笑,运气才会好。
这话李四曾对她说过。
刚认识李四的时候,花宵初到异界,浑身都竖着融入不了的尖刺。
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地辨别东西南北。再伸手伸腿,去够院中树上的枣。一个不注意,枣便哗啦啦地落了满头,惹来背后人的笑话。
李四喝了些酒,眼中氤氲了昳丽的雾。许是看出她心思,并排坐下问:“为什么不高兴?”
他问这话的时候,恰有风吹过。白衣剑修举起酒壶,在白裳迎风翩飞之中,与晚星碰了碰杯。
花宵随口道:“太倒霉了。”
“那就笑。”李四斜睨来一眼,“笑声足够大,能赶走世间不如意。多笑笑,运气才会好。”
***
风止,偃旗息鼓。
杜南雁咬着下唇,不愿与花宵对上视线。在这番交斗中,这位从未真正踏出过青州的姑娘恍然明白了些事。
她死了。
她已经是个亡魂。
作为一个魂灵飘摇太多天,她的想法日益混沌,到最后自己也厘不清楚。只知道她被困在府中,不论如何都走不出那扇庄严而陈旧的门。
杜南雁眼眶里有泪水打转,待到滴落下去,也没有看见地面上任何水花。她终于确信了方才所想。
青州杜府,南梁鼎盛之家。
杜南雁作为庶小姐,是府中最不受待见的那个。母亲去得早,来不及给她任何庇护,杜南雁打小在夫人姨娘的冷眼下长大,养成了吞吞吐吐的怯懦脾性,好像谁都可以拿捏她一把。
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杜南雁爱看书。不是寻常人家小姐看的话本传奇,而是舆地类别的书籍。
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她向往外面的河山,盼望着有天能离开青州,见一见书中描绘的名胜天地。
然而杜府的门太小太紧,不容杜南雁出入。作为府里的小姐,她虽没有什么地位,但教养不能少。
刘夫子就是杜府给她找来的先生。知书达礼,通读五经,讲起圣贤时口若悬河,给一个闺阁女子开蒙,可以说是绰绰有余了。
夫子的教习乏味。杜南雁每每在课堂上走神,会偷偷用手掌掩住眼睛,阖上双目,幻想自己遨游在名山大川之间,与日月星辰做伴。
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呢?她多想走出去,看看风光与书里描绘有何异同。
可是她天生身体差,走不动太远的路,杜府也绝不会允许她离开青州的;先前祭拜西青山狐仙庙,已是她离家最远的一回了。
刘夫子用柳条抽了桌子,不悦道:“小姐,学点好。正上着课,你闭眼睛是怎么一回事?”
杜南雁猛地一惊。祸不单行,她藏在课本下的书掉到地上,被刘夫子眼尖地瞧见了,伸手夺了过去。
“不入流的东西,小姐平日就看这些?”刘夫子冷笑道,“女诫女训都读通了吗?女红会做了吗?好好的姑娘家,净不守规矩。”
刘夫子把话说得难听,杜南雁却不恼。她知道,夫子只能给她一个女子讲学,心中郁郁不平很久。自从前些年儒道大能逐一陨落,儒士在凡人界的威望,可谓是大不如前。
她细声细气地解释:“这是父亲旧书房里的书。我瞧着有趣,就读了几页。夫子,你懂得多也走得远,或许去过青丘。那里真的有狐妖吗?和我们庙里的狐仙人,说不定是出自同一族呢。”
刘夫子皱着眉,到底没继续责难她:“西行南下,几日的路程,我不曾去。”
杜南雁想了想,突然说:“那等我去看过之后,回来讲给夫子听。”
她语气很认真,刘夫子不禁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他哼了声,不再议论她看闲书的事情,心里浮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轻蔑。
不曾见过牢笼顽固的人,才总抱有挣脱的妄想。
许多天后,杜南雁在树下临时搭了台子绘图纸。冷风袭来,她打了个喷嚏,手一哆嗦推翻砚台。
她回过神伸手去捡,却抓到了一团毛茸茸、黑漆漆的东西,在她掌心前蠕动。
她好奇心使然,捏了两把黑毛团。毛团忽然间炸开,溅了她一身的墨点子。而后诡异地扭曲起来,身上冒出又青又白的烟。
杜南雁:“?”不对劲。
青烟散去,竟有男子显露身形。他一袭红衫,眉眼风流,衣衫上被黢黑的墨水沾染了一大片,这让他瞧着显出几分羞恼与失措。
杜南雁长在闺阁里,见识不多,险些惊叫出声。多亏她性子内敛,习惯了在人前默不作声,生生把惊疑咽回了肚子里。
男子垮着脸,狐眼冰冷地落在她身上:“就是你?”
“什、什么是我。”
“来庙里求愿的凡人。”胡不归将她上下打量,“我翻了求愿簿三天三夜,才翻出来一条不那么讨厌的。原是个小丫头。”
胡不归的话没头没尾,但杜南雁听懂了。
他是西青山的狐仙人,听到了她在庙里许下的心愿,此番特地显灵来帮她。
世上原来真有这种好事,还叫她给碰上了。
“再说一遍,你求什么?”
杜南雁想到自己胡乱许下的心愿,莫名羞耻。她支支吾吾一阵,在胡不归近乎催促的目光下,小声道:“世界很大,我想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