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到底怎么一回事?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就……”

“还不是他,那祸害灾星!”

“小姐因思虑过度而去,仙师与小姐无冤无仇,怎会害她?阿香你不要胡言乱语,毁人清白。”

“我不是乱说,他就是走到哪里都会死人的扫把星!”丫鬟阿香眼眶通红,看向江怀玉的眼神,活像是要生吞了他。

“不信?不信你自己问他是不是!”阿香厉声道,“仙师摸着良心说话,这一路上你身边死了多少人?那凉州来的舞娘好不容易赎了贱籍,脚还没踏上中原的土,就掉了脑袋;老农三代清贫守己,不过好心留你们借宿,第二天便猝死田中。仙师,我不信你没有察觉。”

江怀玉说:“我不曾杀人。”

“是,我信你看不上他们区区凡人的性命。”阿香道,“可他们因你而死。哪有那么巧的事,你走到哪里,哪里就见血光?你心里分明有数。”

“这说法是否夸张……”

“对啊,仙师姿容是因为害病,阿香莫要以貌取人了。再说灾不灾星的,你一个小丫头片子也能瞧出来?世上有没有这事还不好说呢。”

阿香不依不挠地梗着脖子,从衣襟里取出一枚黄符:“这是一位长者留下的符箓。他前日托梦予我,细说了这些事,可恨我将信将疑没有上心,这才害了小姐!仙师,你若说这一切不是因你而起,可敢一触这黄纸?”

江怀玉眼力好,一下就捕捉到符箓上的丹砂纹样。繁密凶险,是请神勘命的敕令。凶神恶煞去千里外,如果他碰上这张纸,必会受到排斥。

阿香说得不错,他心里有数。

“你不敢。”她咬牙切齿。

刘夫子长吁一声,在旁打圆场道:“阿香鲁莽愚钝,仙师莫要和她一般见识。可她也难缠,仙师不若服软碰一碰这符箓,误会自然就解开了。”

江怀玉冷淡地瞥向他,刘夫子莫名心中一紧。干笑了几声,悻悻退步不再多言。

小仙师长的漂亮,也真是吓人。哪有人天生这模样?听说是病害的,也不知是什么病。刘夫子在心里想。

阿香看着强势,其实心里早已怵得不行。

仙凡有别。江怀玉虽然只是下界散修,但长剑在身,想要他们这一户人的性命,只不过是动动手指的功夫。

她到底哪来的勇气,和修士争执这些!

但小姐的事就是她的事,她下了决心要管,就顾不得别的任何了。

江怀玉站了良久,终于稳住了手上不自觉的颤抖,迈开步子靠近阿香。阿香像受惊的鸟雀,一溜就躲远到角落。

江怀玉的手便滞在半空,方才符箓所在的位置。

“不是要我碰吗?”

阿香忙从角落爬起来:“碰,要碰。”她捏着黄纸角,小心翼翼地递过去,“还以为你不会愿意……”

江怀玉说:“这又何妨。”

他神色一如既往淡淡。年轻修士不苟言笑,洁白而冰冷,拒人以千里。

阿香一开始也为他的外貌惊艳。听说上界千年修为的仙君,都是面若桃李,却因岁月白发胜雪。上界仙人她这辈子无缘得见,但见过江怀玉,她对之终于有了概念。

然而祸害再赏心悦目,也终究是祸害。她一定要确认长者托梦的真伪,小姐这么好的姑娘,万不能枉死了去。

江怀玉的指尖一触上黄纸,就发出“滋啦”的声响。青烟从他指缝里燃起。

阿香大惊,连忙抽手想将符箓收回,这可是长者留给她的保命符。但江怀玉也使了力气,没让她成功。

符箓被他攥在了掌心。

“滋滋”的声音连绵不绝,好像炙烤着在场每个人的心脏。烟与灰从他指缝中一升腾一掉落,触目惊心。

阿香快哭了:“你们看,我就说吧。你们都不信我,我就说吧……”

刘夫子本不相信所谓托梦,只当是阿香白日发癫。眼下终于动摇了:“仙师你解释解释吧,我们不是不明事理的。”

江怀玉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依旧攥得紧绷,掌心传来的温度烫得醒人。他抿起唇,掩饰去所有不安的心绪。

他道:“我从来没有说过,我不是灾星。”

“……”

没人敢搭这句话。

“府中邪祟已毙。”江怀玉说,“我该走了。小姐的事情,我没有办法。”

他要走,也没人敢拦。

阿香方才胡搅蛮缠的劲一下就散了。说到底,她从来没想过发难后该如何,一介丫鬟,在事件里没有立足之地。

“那小姐呢,小姐怎么办……”阿香簌簌掉泪,“谁能把我的小姐还回来……”

女孩的啜泣声细碎,一开始还有几分惹人心怜,久了只令人心烦心厌。刘夫子铁青着脸,教训了她几句规矩,便故意避着江怀玉,从帘幕后溜之大吉。

江怀玉站定在阿香面前,张开手掌,符灰如细雪洒落,灼烧后余烬的气息格外呛人。

“你的符。”

他转身离去。

阿香睁大着眼睛,看符灰悬在半空,落在地上,给青砖蒙上了薄灰。她后知后觉地感到发冷,嘴唇抖了起来。

江怀玉走出杜府时,外面应景地下起了小雨。他不耐烦地掸了掸肩上凝着的几滴水,说不清在郁躁些什么。

杜府生邪祟,本该是老道士来降。可惜他实在太老了,凡界灵力不足够他突破境界,只能卡死在六境。江怀玉看着他日益衰微,最后像所有凡人老者一样,老死在去青州路上。

老道士临走前说,凡人界修士的结局大多如此。人各有命,没什么好可惜的。

江怀玉作为老道士最后的门徒,继承了除祟的委托。一番折腾后委托是完成了,但也因为他那不可言说的命格,牵扯出更多的事端。

他或许不适合这一行当。不适合出现在人来人往的地方,更不适合与人相处。

真要说来,老道士收他为门徒后,修为就开始不得力。说不定也是他克出来的。

江怀玉胡思乱想之际,忽然感觉天上的雨小了。阴霾从高处罩了下来,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朝露般清澈的香。

“喂,小仙师,你为什么不和人家说清楚啊?”

花宵朗声问,“你明明看得见吧,他们小姐的亡魂未散,就站在房间东南角。她看起来有话想和你说。”

江怀玉闻声抬头。

红白衣衫的少女蹲在围墙上,一手撑着伞,将伞面向前送,刚好落在他头顶。

她居高临下地看他,面容逆着光,依稀可见碧色瞳以及眉上莲。望见她唇角肆意的笑,江怀玉漏了一拍心跳,直觉告诉他事情不妙。

“你是何人?为何先前没在杜府见过你。”

花宵想了想,回道:“就是个路过的,不用放在心上。”

江怀玉点点头:“好。”

说完便要走,好像真打算无视她,完全不放在心上。

“哎不是,你别太实诚了,我就是客气一句,你怎么还当真啊。”

她从墙上跃下,腰间剑与带碰撞,发出零丁一响。伞落得不及她快,在风声中飘摇四转片刻,最后歪歪扭扭地被她握在掌心。

“算我刚刚说错了。其实呢,我是……”

她思忖半晌,发觉并没有什么别的说辞可用,只得信口胡诌,“我是路过的强者,你最好重视起来,别太不放心上。”

江怀玉盯着她,很难从她脸上看出破绽。

“我没见过你。”

她莞尔一笑:“没关系,因为我也没见过这时候的你。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刚刚的问题。你分明看见了杜小姐的魂魄,为什么不应她所请?”

江怀玉低着眼睛,语气无甚起伏:“为什么要应?我学艺不精,尚未习得起死回生,没有挽回的办法。”

“至少听听她想说什么啊。他们说是你害人,你难道不想洗脱罪名吗?就这么走了,岂不是更落人口舌。”

江怀玉未明少女的身份,只觉得从神态和言辞,她实在太难琢磨了。

天地间惟有雨水击在伞面的轻音。二人相对无言,气氛居然展现出一种诡异的和谐。

良久,江怀玉问:“你也看得见?”

花宵没反应过来:“嗯?”

“幽灵亡魂,运盛运衰,以及一切类似的东西。从小到大,这些东西只有我能看见。”

花宵当然没这种本事。不过这里是江怀玉的魇境,景观以他的视角呈现,于是她自然而然地注意到,方才房间角落孤零零站着的粉衫女子。

和躺在棺椁里被白布覆头脸的杜小姐,正是同一人。

***

花宵也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他们与秘境中的魇魔缠斗,一开始得心应手,然而战到后来魇魔却越生越多,几乎快把他们的人形淹没殆尽。

魇魔凭怨而生。花宵意识到,他们之中必有一个人心怀怨郁,滋养了魇魔。这个人不是她,那是谁呢?

答案已经很清楚了。

她冲着江怀玉喊:“江三,你专心打怪,少想些有的没的。你听见了吗?”

魇魔的瘴气太浓重,她看不清对方的身形。

突然一道力朝她打来,她猛地扭头,看见江怀玉挣脱了瘴气,将她从魔刺前撇开。自己却被魔刺穿透了肩膀,瘴气刹那间吞噬了他的全身。

花宵很震惊。

其实就算江怀玉不出手,她也不会坐以待毙。魇魔这种依附于怨念的低等魔物,根本不能把她如何。

谁能想到江怀玉深藏不露,还有个舍己为人的英雄梦啊。

她能怎么办呢?她只能自认倒霉,自己选的队友,怎么也得把人家捞出去。

花宵拽住江怀玉的衣角,跟着他一起堕入魇境中。她想得周全:魇境只会困住当事者一人,只要她作为局外人保持清醒,化解起来很容易。

她恍惚间看见眼前朱楼兀立,府邸豪奢。

白衣修士高举长剑,斩落祟怪的头颅。血水腥臭腐朽,满地流污,他站在这一片昏暗的红黑之中,被衬得分外皎洁。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花宵闪避到屏风后时,江怀玉有意无意地看了过来。

暗金色的瞳仁中,有风云涌动,阴阳交汇。却在触及她衣袂的那一刻,转瞬寂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