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重唤出那声“玉流光”后,江怀玉在心内推算了许多。
他们对玉虚下凡历劫的事情知道多少?对方是上界仙士,如果能从他们口中探出些消息,肯定是有用的。
可他毕竟不是玉流光。江怀玉对玉虚道君的了解,无非是头衔和道听途说的传闻。至于玉虚的性格处事,交情往来,关系利害,则基本一概不知。
若是顺水推舟伪装成玉流光,固然有机会探听态度,但被识破的风险太高了。
所以他不能应。
可是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默不作声移开视线,装作信步看风景的模样。
嗯,石头不错,杂草也很有野趣。看那一株从石头缝里开出的小花,多么顽强而坚韧,简直就是生命的奇迹。
江怀玉胡乱想道。
六重:“……”
他略感迷茫。这白发修士好像根本看不见自己,居然开始观赏岩缝里的野花。
难道是这次下凡期限将至,仙力不支,不能为人所察觉?
然而江怀玉不过来,六重也不方便过去问。维持入阵棋,需要两位仙士各执一端,在得出人间运势前不能轻易离开,否则将前功尽弃。
六重只好向白衣男子求助:“奉道君,你怎么看?”
奉南周的眼神落在江怀玉背后,玩味地笑了笑:“确实像,但他不是玉流光。或许天道也知玉虚穷途末路,想寻个相似的人来替他吧。要知我们十境的天骄,千年前也不过是凡人界一名乡野少年。”
如果玉流光本人在这里,一定会认出白衣男子的身份。
上界仙域以水为基,仙洲遍布,其中以玉虚、苍琅、昆吾三洲最为浩盛。
玉流光提挈玉虚仙洲,而奉南周则居苍琅的枢机。二人关系说不上亲近,在明面上,也还算谈得过去。
但对于奉南周此人,玉流光从始至终只有一个态度:诡计多端,不可交心。
江怀玉没有玉流光的记忆,但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的直觉是重合的。听见奉南周的话,他出于戒备没有回头。
花宵在不远的地方随手拨弄拐剑,低着头不知道思索些什么。看神情,一时半会是指望不上她了。
奉南周说:“别看了,继续下。你可快要输了。”
六重只得收回目光,重新执起白子,在棋盘上停滞了半晌,举棋不定。
“怎么了?”
“奉道君好棋艺,我是要输了。”六重好脾气地点了点头,“道君说这盘棋可拟天下风云,照现在的棋局,局势如何?”
“第一手落子天元,或许想仿杜陵之天地大同,然棋力不足,反而自废一招。照现在的棋局,恐怕千里难同风。”
“道君的意思是,这天下要乱?”
奉南周笑答:“多半是了。你要认输吗?下与不下,好像意义都不大。”
六重摇头:“道君有一句话说错。我第一手不是自不量力,而是念你我旧情,让棋半手。”
“是吗。”
“再来。”
二人复又执子落子,棋局因那第一手天元更为诡谲。几乎在几息间,便可颠倒成败。半柱香后,奉南周皱起了眉。
“不是。棋阵放人进来便罢了,毕竟他们没有敌意。可那人面壁思过半柱香了,他真的完全看不见我们吗?”他用下巴点向江怀玉的方位。
六重道:“道君要输了,所以在转移话题?”
“我认真在问。”
“你我设影下凡,仙力很快会消散,旁人看不见我们也是应当的。”他停顿了一下,“这是在催我们走。道君请落子。”
奉南周捏了捏下巴,沉吟片刻:“我想想……”小指微不可查地一动,白光轻闪。
三重钟声贯耳。
江怀玉反应过来时,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他方才装瞎半柱香,为了看那一株代表生命奇迹的小花,脖子仰得十分僵硬。
现在秘境一重置,他顿时脖子不酸了,腰腿不疼了,连脑子转得都快了。
江怀玉唤回花宵游离的神识,将所见所闻简单复述。分析道:“他们说自己手上棋局可拟天下形势,我猜这是仙籍中提到的入阵棋,我们误入了棋阵。入阵棋代表人间气运大成,上界的人特地下凡,恐怕是为了掌控这段人间气运。幸好,他们无论如何都下不到收官,想必是入阵棋不承认他们的操控。”说完,他下结论道,“破局先破棋。”
“可我之前砍了棋盘,破不了局。”她苦恼道,“这次让他们继续下棋还是如此。你说他们上界的仙人,明明都已经坐得这么高了,还殚精竭虑地操心人间鬼界魔域的事。好像别的界离了他们,不能活似的。”
江怀玉道:“人总是这样,坐得越高顾虑越多。他们也曾是凡人界出身,不会愿意让复灵后的人间脱离掌控的。”
“听起来好狠,但我看他们好弱啊,只会动动嘴皮子说些奇怪的话。话说玉流光是谁,你真的和他很像吗?”
江怀玉讷然,他发现自己完全不了解花宵。
玉流光,上界大名鼎鼎的玉虚道君,天道下最有希望入座真神的修士。就连最落后的乡镇,也到处流传着他的各种传闻。
花宵竟然不知道玉流光?她是什么闭目塞听型鹰犬,竟只能看见自己阵营的人,看不见其他存在了吗?
江怀玉起初无法理解。但这件事发生在花宵身上,他想了想,又觉得诡异的合理——毕竟她就是令人无法理解的。
他不愿扯谎,只能转移重点:“不认识。你觉得他们弱,或许是因为出现在这里的并不是仙士本人,而是设影下凡。”
江怀玉继续道:“设影下凡,等于是在凡间生造了一个傀儡。滞留人间的时间越久,傀儡身上附带的仙力就越弱,直到最后湮灭,将人间记忆带回。他们下凡估计已经有段时间了,身上的仙力所剩无多,不足为惧。”
花宵见他说得头头是道,奇道:“设影下凡,好冷僻的知识,你从哪里学来的?”
“……凑巧得知。”江怀玉语速飞快,眼神飘忽。
他难道要告诉她,自己为了寻求破灾解厄的方法,翻遍半座珑州城的仙家典籍?听起来多少有点狼狈了。
他身上的那些事,就算说出来,也没有多少人愿意信。何况他不希望任何人知道。
“哦。”花宵丝毫未察觉他神色有异,点点头,将此事揭过,“那我们这次砍白色的。”
他没听懂:“什么砍白色的?”
“第一次我不是劈碎了棋盘吗?没什么作用,还不小心把黑色的人给打飞了。这次砍白色的试试呗。”她扬着眼睛笑起来,唇角升起一道兴致勃勃的弧度,“江公子放心,总能试出来的,我说有把握就是有。”
黑色的人,白色的人。
对其他人的印象如此符号化,听起来儿戏,倒也狂妄。
江怀玉没来由地开始思考,自己在她眼睛里,会是怎么样的一个符号。也许是“准备跳崖的”,又或是“编假名骗我的”。最有可能的,还得数“那个白头发的”。
花宵敏锐地嗅到了什么:“你好像对我有意见。”
“没有。”江怀玉锁眉道,“为什么这么说?”
石穴昏暗,江怀玉将右手拢进袖子背在身后,掩饰那些微的不自觉的颤抖。
她竟有这种本事,能一眼洞穿他所思?江怀玉立时又觉自己小觑了她。
花宵不满道:“那你为什么不说话,只直愣愣地盯着?我都说得这么慷慨了,得不到回应真的很尴尬哎。”
“……因为信任,所以无需多言。”江怀玉颇上道地答。
她果然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抽剑便准备上前。江怀玉眼疾手快拦住了她:“干什么?”
“你说呢?当然是打架啊。”她眼含困惑,不明所以,纤长的睫毛闪烁了几下。
“……就这么上去?”
“啊。”她反应过来,感到有趣,“你是觉得我应该先打招呼客套几句,然后再动手是吗?拜托,这也太逊了。”
江怀玉静静地瞧了她一会,说:“那黑衣服的仙人修无情法道,看境界足以执掌一方法度;而白衣服的仙人则精通天机六爻,听他言语城府颇深。现在这两具傀儡不和你计较,可等他们带着记忆回归上界,恐会惹来麻烦。”
他说完停了会儿,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
他眼力异禀,可以借阴阳勘探旁人底细,但花宵并不知道。对于她而言,自己方才的定论或许过于突兀了。
江怀玉微微偏头,将话题又转了一轮:“然而我们现在入了棋阵,想要出去,并没有别的法子。”
“真……”倒霉。
花宵没有把后面的字说出口,因为她想到江怀玉格外在意运气的事情。给别人带来灾祸,给别人添各种麻烦,作为传闻中的著名扫把星,这种事他理应碰到过不少。
可这次是她硬拉着他来的,怎么怪得了人家呢?
她眼前浮现起江怀玉站在悬崖边的模样。白发若雪缎在风浪中翻滚,背挺得尤其直。明明有万般狂风吹不倒的风骨,周身气息却格外低沉。
嘴上说“人世可恶,也并非仅寻死一条路”,却独自站在悬崖上往下望。这话说出来,他自己估计都不信。
江怀玉问:“真什么?”
“真……”
花宵琢磨一阵,换了一副阴恻恻的表情,用反派的语气冷笑道:“真是有趣。事情好像变得有意思起来了呢。蛤蛤,蛤蛤,蛤蛤。”
江怀玉弯起眼睛,轻轻嗤了声:“很乐观。”
时转三轮。在他们踏入灼眼烛光后,棋阵再次活动起来,黑白子交替落下。
天地归阵,入阵棋。
“你这步棋走得太妖。不好。”六重依旧是那句话,语调停顿与之前别无二致。他以面帘半遮颜容,露出的一双眼漆黑似长夜,动静无波。
作为苍琅仙洲千年来最年轻的执法者,六重向来是长辈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出生在仙洲,血脉正统;又有罕见的心性根骨,被苍琅洲长老相中,成为无情法道的传人,其人可谓中正无邪。
因此对奉南周,他私底下并不待见。奉南周在苍琅洲的地位首屈一指,但为人好权术,行事不择手段,无视天地正法,与他执法如山的道义相背。
当然,这只是六重私底下的看法。作为法道修士,他不会把私人态度带到明面上。
苍琅洲决定下凡启动入阵棋,一个定了奉南周,其他仙人都隐约避讳不敢应;六重作为苍琅最无偏私的存在,只能接下这个担子,却发现对方完全是个讨人嫌自知的自来熟。
奉南周明白很多人忌惮他,也知道就连苍琅洲的同僚,都对他的手段避之不及。他能对着这些人继续谈笑风生,不为别的,纯属是不在乎他们的态度。
畏惧如何?厌烦又如何?无关紧要的人于他而言,尚不及棋盘上的一子。
奉南周抬头:“能赢便是。有……”他瞳孔一震,面色转瞬间从温雅随意变为如临大敌。
是谁?
入阵棋一经启动,四周灵流封锁,旁人轻易不能接近。即便因疏漏错进了棋阵,也会被大阵施加禁制,不得使用灵力。
是谁竟然能够无视禁制,将这一道杀气凌然的剑意,径直送到他的颈前?
奉南周来不及思考,侧身一避,堪堪从棋局边退走,衣角卷扬起飞尘。拉开一段距离后再抬首,才看清来人的模样。
青碧色的眸子,笑时眼尾微微挑起,狡黠好似猫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