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灵地向来多木,葱蔚洇润的植被覆盖了山脉多半,却在某一处出现了断层。

往右一步便是丰草长林浓荫蔽日,灵兽四伏,万宝荟萃;往左一步却是万里冰封,天凝地闭,虐饕寒风侵肌。

江怀玉便站在这铺天盖地的冰雪之境中,凝眸望向离奇出现的少女。

少女身着白衣,领口袖口绣有朱红边纹,为素净衫袍平添几分鲜活气。腰间别一把细剑,看不出品阶。

她生着双碧色猫儿眼,眼尾微微勾起,鼻梁上一点小痣更显清媚。本是挑不出错的美人脸,却见一朵黑莲面纹挂在左眉,很是割裂。

江怀玉并非避世不出之人,当然知道这古怪面纹,有着哪般特殊含义。

南梁静夜思,人皇座下最亲天道、最不畏死的组织。传闻静夜思只收灵骨殊异、命格纵横之人,可承凡界天龙灵脉,授剑仙不世功法。

人皇予他们修炼机缘,也向他们索取忠诚。静夜思之人身上带有血契,保证他们忠于凡人界,黑莲面纹便是血契之外化。

少女看起来笑眼盈盈,却来自这样的组织。结合静夜思在江湖上的传闻,江怀玉不敢松懈任何警惕。

莫非是敬国侯府仍不放过他,派人置他于死地?如他这般不详之人,从未受血脉之益,哪怕流落其野,也不能为人所容吗?

江怀玉指节蜷在掌心,不动声色地划开灵力,随时准备接受她的发难。

他想,劝他赴死的仙人或许并没有说错。自己这一世藏锋敛锷却求全不得,从未起过害人之心,但人人盼他声销迹灭,仿佛罪合万死。

此番敬国侯府许是得了势,连静夜思也能使唤动,江怀玉委实避无可避了。

望着面前胡言乱语不知所云,却昭示死之将近的少女,江怀玉浑身发冷。

她会杀了他。

从此敬国侯府得以正名,凡界再无灾厄之星。

江怀玉轻闭双目,内心仍想着拗一把,足下虚步飞退,投入天渊之怀。

他坠崖固然九死一生,但敬国侯府将永远寻不到他的尸身。以侯爷多疑的性子,必定心不能定寝不能安,日夜受此煎熬。

很好,这就够了。

他已经听见耳边风声。

花宵晓之以理说了半天,却见面前修士倏然间纵身一跃,慨然赴死,她真是日了狗的心情都有了。

和她组队真的不如去死吗?静夜思的名声是臭了点,也不至于这样啊!

此时千钧一发,花宵只得翻手从腰间取下佩剑,握着剑鞘送出剑柄,抵着江怀玉的腰封一勾,将他从死亡边缘勾回悬崖之上。

她这下总算看清江怀玉的面容,大惊道:“老丈你……!”

江怀玉衣袍委地,发丝凌乱,看见她手里那弯钩似的剑柄,觉得实在离谱。

“你这是什么剑?”

“哦你说它。”花宵向他展示,“修真界没有这种制式,是我自己找人打的,剑柄向一侧勾起方便手持,我取拐杖之义,管它叫拐剑。”

江怀玉:“?”

难怪看不出此剑品阶,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老丈你……”

花宵想着不能刺激他脆弱的心理防线,欲言又止半晌,决定挑个轻松话题,“你看着真年轻,英俊潇洒皮肤吹弹可破,和那些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没区别。”

江怀玉缄口不应,雪睫簌而低垂,神情沉静。

花宵硬着头皮继续夸他:“还得是基因好,加上保养得宜!不知老丈贵庚?”

空气不知安静了多久,花宵终于看见他动作。淡色的唇轻启,声音一如积雪初融的山泉,击玉般泠泠。

江怀玉:“……多谢。我今年二十一。”

***

周围终于暖了些许。寒暑交汇处,丛生葱郁的林叶遮蔽起天光万籁,置身其中,似入阒无人声之境。

人皆趋利,灵木在市场上价值不菲,许多凡人樵夫冒着风雪来此斫木,留下一片空落落的树桩,留与飞鸟栖息。

花宵将委托令往桩子上一放,道:“老丈……不是,道友,我绝不诳你,这就是我的任务。”

那黄纸被叠成过四方,横竖折痕尤为清晰。开头一个巨大的金墨书“甲”,中间居中写着“二十日内,取得盘星秘境东青珠”,最下用形象生动的笔墨绘出东青珠外观。委托令公章齐全。

江怀玉垂眸片晌,没对委托令的真伪发表见解。只道:“为何称我老丈?”

花宵蹲在树桩旁,怀着几分歉疚道:“我眼挫。”

江怀玉淡淡笑了声。

撇开过于醒目的白发,他的样貌其实极好。柳眼桃唇,玉骨冰肌,容色含着三分游离的冷态,确似上界那群半步真仙。

“不是来杀我?”他问。

花宵听了这话,当即大惊失色:“你说什么呢!明明是你要自戕我挽救,怎么就变成我杀你了?”

江怀玉道:“我没准备自戕。”

“那你在悬崖边进进退退?”

“看风景。”

“……”

“难道站在悬崖边就是要跳?”江怀玉抚着掌心,“人世再可恶,也并非仅寻死一条路。”

花宵想,此人的生存欲真是极强。然而他站在堕星崖前,满身都是失意伤怀,合该配一首凄风苦雨的背景音乐。

好矛盾一人。

她将委托令叠成四方小块塞回袖子里,撑树桩起身道:“总之我没想杀你,你别想太多。”

“并非我多想,实为阁下身处静夜思……”

花宵着实没想到,静夜思在外已这般声名狼藉。

她道:“静夜思还是讲法的。你又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歹徒,我为何要杀?”

江怀玉看着她不语。

花宵的表情缓慢凝固:“你不会真是歹徒……”

江怀玉继续不语。

她有些慌了:“你不是歹徒,对吧?你说话啊?”

四周风声顿起,恢诡谲怪。花宵立时骨寒毛竖起来,紧盯这白发修士。

不是吧,真有这么倒霉?做任务凑不齐人头就算了,还撞上了疑似恐怖分子。她说白发修士出现的时机太恰好,感情在这儿等着她呢。

她直接原地表演一个肝肠寸断,谢谢。

江怀玉见少女神情几经辗转,最后定格在一个痛苦而憋屈的表情上,只觉好笑:“自然不是。”

“哦哦。”她假笑道,“那就好,那就好。道友一表人才,怎会是穷凶极恶之辈。”

谁知他竟又加上一句:“我觉得不是。”

花宵:“……”

修真界,处处危。

江怀玉并非存心吓唬她。虽无人称他为歹徒,但罪大恶极这四个字,他还是时常听得见的。

命带灾煞,至妖至邪,接近他的人全都不得善终。

他生来便罪大恶极。

江怀玉曾听说他出生时,钦天监星官恰好造访,一句话就定下了他的一生。

“此子虽灵骨卓绝,却是天煞孤星格……断不会错。即便萧监正亲自算,也是一样。”

天煞者克,孤星者孤。

自那以后,敬国侯府的亲眷见到他,无不嫌恶惊惧。煞星孤克六亲死八方,这时候谁还论人情冷暖,只盼保全自身。

就连他的生父敬国侯,也只想着如何不受世人诟病地置他于死地。

敬国侯戎马半生,极少归京,直至江怀玉初长成时,才见了他除初生外的第一面。

那时候江怀玉白发及肩,趴在墙头看枝上桃花。听见甲胄声,向院墙下一望,望见侯爷青筋暴起的惊怒容色。

“哪里来的妖孽!”

敬国侯那天发了很大的脾气,提着塞外重刀闯进后宅,亲手斩了他的夫人。

也许是怀疑她与妖私通,又或疑心她一早便是妖。再者,认为江怀玉这扫把星降世,罪过多半要归给母亲。

总之,江怀玉的母亲死了,而父亲提着她的头,目光阴冷得快要结冰:“世子无德,克杀生母,该当何罪?”

江怀玉当时还不及敬国侯的刀高。一头白发柔顺地披在肩上,黑瞳懵懂看着满地血水,茫然不解。

他尚未理解死亡的意义,就已经被冠上克母的罪行。仿佛他活在世上,本就是大逆不道。

出于一种狡诈的敏锐,在敬国侯大义手刃孽子之前,江怀玉逃走了。

很多年后,他再听见自己这位父亲的传闻,无非是新娶了三房夫人,个个死得早。

倒算是一种报应,可惜没报到该死的人身上。

“喂——”

花宵见江怀玉走神,小心地推了他一把,“我在问你呢,要不要和我一起进秘境?”

江怀玉收回思绪,疑惑地与她相视。片晌后叹出一口气,道:“我会败你的气运。”

花宵没有听懂:“败我的气运?什么意思?”

他便换了个更简单易懂的说法:“害你倒霉。”

花宵不明白他话里的逻辑,抵着下巴想了片刻,迟疑着开口:“你这是婉拒的意思?嗯,确实挺不伤人的。”

“你若对京中事再了解一些,便知我所言非虚。”江怀玉垂着眼道,“我曾是京州有名的扫把星。”

花宵头一回听人这么介绍自己,属实有被唬到。

她不知如何答他,只能干巴巴找话:“咳,曾是?至少说明现在不是了,好事啊。”

“后来被赶出京州了。现在我是珑州有名的扫把星。”

“……”

花宵说:“想开点,凡界多少人一辈子庸碌寂寂无名,你至少是个著名人物。出名不好吗?黑红也是红啊。”

江怀玉当即听得一怔,失笑道:“你倒是精通自宽之道。”

“嗯嗯谢谢。所以要和我一起入秘境吗,收益五五开,专业保过,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皱着眉道:“我说了,我会败你气……害你倒霉。”

江怀玉想,她现在愿意与他搭话,全凭不知道他的底细。如若知道,恐怕亦避之不及。

花宵眨了眨眼。

白发修士半低着头,长睫若羽,纯净却显妖异。他藏在衣袖里的手抖了一下,而后紧紧攥住,仿佛克制着什么。

她说:“没遇到你的时候我也倒霉啊,我倒霉关你什么事。你是不是自我意识过剩了?”

“我所言并非指……”

“有人十二载春秋无端空付,有人降世便是尸山一角,有人英雄千载却无处埋骨。世上倒霉的事太多了,毕竟是凡人界,众生苦得像黄连。”

花宵说着,顿了顿,“都说否极泰来,我已经不会更倒霉了,还怕你一个知名扫把星?道友要婉拒,也请换个理由。”

江怀玉愣了愣。

不会更倒霉了,所以根本不怕?又或者是他说了这许多,她依旧没信。

不论是哪种。

江怀玉得知自己是玉虚道君历劫化身后,曾寻找过相关典籍。上界有秘术,可将仙者灵格降于凡界,命簿便是勾连仙凡二魂的索引,由修天机六爻的仙人执笔定局。

修仙本是逆天之行,功过是非皆有天道掌尺。若想飞升证道,则需历经人世八苦八难,斩断仙凡一切情丝。

杀亲人以证道,便是这个道理。

玉虚道君是天下唯一的十境修士,此次分魂历劫,正是为了枯苦海而证无穷,由此勘破天机轮回,飞升入座真神。

所以江怀玉的命格越煞越好,命局愈苦愈宜。

如果江怀玉继承了道君的记忆,有着道君的格局与风度,他当然能了无牵挂,接受这败犬似凋敝的一生,用死来换取人类幸福最大化。

可惜他没有。

于是他想争一争。

既然命局由天机六爻而定,那么必有破灾解厄之法。凡界离天机最近的地方,是南梁钦天监,而与钦天监关系最紧密的组织,便叫做静夜思。

江怀玉看向花宵,她显然已快要放弃拉他入伙的打算,解下腰上灵简,散布高价聘请临时队友的消息。

江怀玉说:“我可以跟你进秘境,但我有一个条件。”

这次任务对她极为重要,而她现在的处境又山穷水尽。人在这种时候,很容易答应哪怕无理的条件。

然而花宵并没有:“条件?我没钱也没势,超过二百灵石的条件就算了。”

“不用钱。”他说,“你应该有静夜思的通行灵牒,可以带我进京州吗?我想去找个人。”

花宵:“你要偷渡?”

江怀玉:“是这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