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死的时候心无挂念,那么这一切都无所谓,可如果你心底还有放不下的人和事,那么你就会死不瞑目。
霍长君几乎是数着自己所剩不多的寿命度日。
她能感觉到这一次不一样。
过往的每一次,她都无所畏惧,甚至是有一种视死如归的使命感。
可这一次,她能真切地感受到生命从自己体内流逝的感觉。
她知道,自己可能真的要死了。
清晨,连雀正收拾着东西准备去玉清池。
玉清池在盛京城的西侧,从皇宫出去到玉清池要经过正南门,那是盛京城最大的出城口。
常常聚集着无数人来人往的商贩,车马通行自然也困难些。
连雀收拾东西的时候,念叨道:“李公公说了,此次出行是私事便不招摇了,正南门那儿不会清场,路上花的时间可能会多一些。”
霍长君沉默地对着一局残棋,没有做声。
连雀又自问自答道:“不过娘娘也不必担心,奴婢为您备好了上好的软垫,不会让娘娘难受的。”
她还要再说,霍长君却突然开口问,“泡个温泉而已,就不用带那么多人了吧?”
连雀微怔,“这……陛下让奴婢将紧要的人和东西都带着。”
霍长君面色略显不耐烦,像从前一般不想再多说了,可这回连雀却是立马顺着她的心意道:“娘娘若是不愿意,咱们少带些人便是。”
霍长君点点头,回过头继续看着棋局,这无关紧要的小插曲便算是就这样过去了。
身子骨还算舒爽的时候,霍长君还去了一趟寿康宫。
太后身子倒还算是硬朗,只是也比不得几年前的健康了,谈话间也总是带着一股暮气沉沉的感觉。
她如今下棋,眼睛不大行了。
霍长君接连让了好几步棋她都看不出来,眼见着局势再无扭转的余地,她扔下棋子,叹道:“老了,不中用了。”
霍长君微笑着摇头,“母后不过是许久未下了有些生疏,如何说得上是老了。”
她哄着太后,可太后却不想再听她这番甜言蜜语了,她喟叹一声,道:“皇帝选了三个孩子过继的事你知道了?”
霍长君点点头,太后脸色更是难看,“他如今是肆意妄为,胡闹不堪,连哀家都管不住了。”
霍长君一边听着她斥责谢行之,一边分拣棋子,没有做声。
太后见她不搭话,便也不再兜圈子,直言道:“长君,我知道你不能有孕了,可是他毕竟有子嗣,这般胡来,你身为皇后是否该劝着点?”
身为皇后……皇后啊……
这几个字就跟紧箍咒一样一直戴在她脑袋上,她做什么都要考虑别人,她想什么都要顾忌别人,别人出了事不听劝要她来,别人闯了祸罪责还要她背。
她就是块砖头,哪里需要往哪搬,没有人会考虑她做不做得到,他们只会说你是皇后你需要这样做。
霍长君拈着棋子到手微顿,这样的说辞她已经听了不止八百遍了。
过去的每一天,在这皇宫里蹉跎的十数年,她每一天都是这么听着的,也是不自量力选择这么做的。
她修长的手指上细小的疤痕累累,她捏着手中的棋子,幻想着自己此刻能够掀翻棋盘,大骂我受够你们了,我不想管他怎么做,他要毁灭也好,要发疯也罢让他去吧!
我已经要死了!我快死了!这个世界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
可她也只敢想想,她放下手中的棋子,看着残缺了大半棋子的棋盘,问:“太后还要再来一盘吗?”
太后见她眼底平静无波,叹了口气,摇头道:“不下了。”语气里带着些微的不满和愠怒。
霍长君停下收拾棋盘的动作,静坐了片刻,才粘腻的静默的空气中,开口道:“那长君告退了。”
“嗯。”太后不咸不淡地应声,没看她一眼。
霍长君坐在那儿,气氛压抑,太后分明已经很不快了,便是连雀也想叫她赶紧离开,免得触了霉头,可她却抬眸看着太后,道了一句,“我过两日要出宫了。”
太后蹙眉,这个档口还要出宫,她面色更是不虞。连雀忙补充道:“陛下要带娘娘去玉清池温养身子,想来娘娘与陛下赏花戏水之时,才容易说些私房话。”
这话说得巧,霍长君蹙了蹙眉却没有拆穿。
太后听出了其中的深意,脸色也不那么难看了,还道了句,“那你们好好休养,别惹得他生气。”
霍长君没回答,只是福了福身,离开了。
出了寿康宫,连雀便忍不住开口道:“娘娘便是不愿意开口劝陛下,却也不能这般落太后娘娘的脸啊。”
霍长君看着垂柳,冬日柳叶青黄交接,瞧着有些萧瑟,墙头角落留了一地的黄叶尚且无人打扫。
见她不出声,连雀也不好再多说,只好道:“娘娘,您可别再耍性子了,还是小心行事为妙啊。”
她的话霍长君一句都没听见,只是发觉那柳树颇高,枝叶就搭在宫墙上,仿佛要越出宫墙,到外边更远的地方去。
晚间谢行之照常来用膳,这几日霍长君的态度好了不少,虽有些爱搭不理的,但他若是执意问话她也是会答的。
就比如栗子鸡好吃吗?
霍长君淡道:“还行。”
谢行之便觉得挺欢喜,大概是她至少搭理了自己。他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低道:“你已经好几日没骂过我了。”
闻言,霍长君抬眸看着他,英气的眉眼带着几分狠厉,冷道:“犯贱?”
谢行之轻咳两声,摇摇头,赶紧吃两口饭压压惊。
吃完饭,霍长君照旧要歇息,可谢行之却拉住了她的胳膊,低道:“我有一样东西想送给你。”
霍长君垂眸,他便听话地松开手,只见他拍拍掌,李德让便端着一个小木盒进来了。
霍长君看着他打开,里面躺着一串鲜红的糖葫芦,像是血的颜色。
他挠了挠头,少见的有些害羞,道:“我……呃……你从前很喜欢吃这些,反正这次也要去玉清池了,我就想着先买回来给你尝尝。”
他像是第一次用这种方式讨女孩子欢心的少年郎,脸皮通红连带着耳根也红了。
谢行之把糖葫芦喂到她嘴边,他有些雀跃道:“你尝尝!”
霍长君望着他,她眼底的谢行之眼睛里都闪烁着熠熠生辉的光芒,这一瞬间,她有一丝丝地相信谢行之可能是真的悔过了,他也确实在改了。
可是,来得太晚了。
她张开嘴,平静道:“谢行之。”
“嗯?”
“能把你腰上的令牌给我吗?”
谢行之微怔,垂眸看了眼自己腰上的令牌。
那是一块玛瑙玉佩,并不贵重,可却是他们成婚时,交换的唯一一件信物。
玛瑙玉佩有两块,是他当年送出的聘礼,而两块玉佩上面一个刻着“行”字,一个刻着“君”字,是她父亲所雕刻,以此为陪嫁。
这件东西对他和霍长君来说都至关重要。他予以信任于霍家,所以从未摘下过。而霍长君向来对她父亲的东西珍重又珍重……
他垂眸一看,她腰间挂着一块翡翠玉佩,通透晶莹,却不是那块玛瑙玉佩了。
他似乎已经很久没见到过那块玉佩了。
霍长君似是料到了他要说什么,先一步道:“我的碎了,在战场上寻不回来了。”
她顿了顿又道:“不愿便算了。”
她转身便要离开,谢行之却是取下了腰间的玉佩放在她手上,道:“我愿意。”
霍长君脊背微僵,捏着玉佩,良久轻道:“我身边已经没有父亲的遗物了。”
最后一把长风剑都已经断在了战场上,她身上已经寻不到能挂念父亲的东西了。
谢行之从身后将她抱住,“长君,你不用解释……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