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行之答应了会从宗族之中挑选皇嗣便不曾食言。
承乾殿里,李德让看见这一排排的皇室宗亲子弟画像,心底思量甚多。
朝堂上已经吵过一轮了。
且不说陛下正当壮年,苏贵妃虽以干涉朝政的名义被惩处囚禁了,但陛下膝下是有自己嫡亲的血脉的,如何能从旁宗过继子嗣呢?
是以朝堂上大多数朝臣都对此事持以反对的意见。尤其是大理寺卿一脉,薛合苑一听谢行之不听劝阻,执意过继子嗣,竟是顾不得场合,当场就脸黑了。
下朝的时候那与他素来只是表面和谐的太史令廖思危恰是从他身旁走过,阴阳怪气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大皇子弄到自己女儿膝下,未曾想竟是空欢喜一场,陛下压根没想立他做太子。”
薛合苑面容抽搐狰狞,这三年陛下唯有一子还是落在他薛合苑的女儿名下,叫他薛家好不风光,没成想他竟是存了这这样的算计,这一招釜底抽薪真是叫薛家有苦难言。
可他也不能在廖思危这个死对头面前落了下风,他反讽道:“我女儿好歹还有皇子傍身,倒是你、你女儿可真是什么都没有。”
“你!”
“哼!”两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唇枪舌战了一番,但好歹还顾忌了几分颜面,双双甩袖负气离去。
谢行之看着这上面的画像,长眸微阖,似是不大满意,又有些百无聊赖。
寿康宫的常嬷嬷已经来过两回了,虽没明说,但瞧着便是太后那边对此事颇有微词,李德让是好说歹说才将人打发了。
只是……他回眸看着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手指微微支着太阳穴的谢行之,他也没猜出来陛下这回到底是什么心思。
若是说答应了长春宫那边,可是陛下从不是会因为儿女私情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人,更不是会因为儿女情长动乱自己的权势皇位之人。
他拧着眉,如今陛下的心思是越发难猜,也越发捉摸不定了。
“你是不是也觉得朕做这件事不可理喻,色令智昏?”
殿内突然响起一道慵懒玩味的声音。
李德让抬头只见谢行之恰是在看着自己,顿时垂眸弯腰,低道:“奴才不敢。”
谢行之轻笑了一下,没有追究他,只是将自己合心意的孩子画像都挑了出来。
李德让小心地瞥了一眼,这里头不乏有皇室远亲在边关拥兵自重的郡王之子,也不缺在这盛京城里籍籍无名的侯爵之子,还有先帝兄长的小重孙。
李德让眼睫半垂,这里面哪一个孩子背后对皇位不是野心勃勃,陛下若是将他们都聚在宫里,只怕……他都能想象到这群孩子长大之后斗得你死我活的场景了。
谢行之幽深的眼眸舒展开来,似是心情还不错,笑道:“李德让,你知道朕为什么一直没有子嗣吗?”
李德让心神一颤,旁人不知他如何不知,陛下登基至今从未碰过皇后娘娘之外的人,谢谨言也并非陛下的血脉,而如今皇后娘娘不能再孕,陛下竟是竟是想出了这种法子。
他低道:“奴才不敢妄议。”
谢行之挑眉,“朕今日许你揣测。”
李德让脊背发凉,舔了舔唇,终是不确定道:“陛下爱娘娘至深?”
这话差得最远,偏他觉得如此才不会惹怒谢行之。
谢行之眼睫微颤,浓密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留下一片阴影,整个人透着一股光影交织的感觉。
他没出声,李德让便不敢再猜。
良久,他才道:“我不会有孩子,她也不会有。”
从他愿意碰霍长君的那天开始,从他一直没有告知霍长君沉香木床有问题的时候,就注定了他这辈子不会有孩子。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然后看着那些画像,道:“我不喜欢孩子,不喜欢有兄弟姐妹,不喜欢这里。”
他眼底的寒凉让人心惊。
李德让莫名地想起来其实很多年前太后曾有过一次身孕,只是那时候为了掩人耳目便不曾公开消息,只是没想到后来孩子不到两个月就见了红,也就再没有了得见世人的机会,而那时候恰是陛下住进延禧宫不到半年的日子,太后虽然嘴上没说什么,这些年是如何待陛下的也是有迹可循。
谢行之看着这几个孩子,然后抬眸望着李德让,眼底笑意弥漫,“你说我死之后,大汉还保得住吗?”
李德让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一瞬,他咽了口口水,压下心底莫名的恐慌,恭维道:“国朝安宁,有陛下励精图治,必会绵延千古,生生不息。”
谢行之却是挑眉轻笑,仿佛带着嘲讽的意味,道:“那可就无趣了呢。”
从前他心底还有一丝底线,可从他说出可从宗族之中过继孩子的时候,谢行之就觉得这场游戏可以玩得大些。
反正现在朝廷里都是些软骨头,他都觉得无趣乏味了。
他指着挑出来的那三张画像,扣了扣桌面,道:“就是这几个人了。即日起,吩咐下去,让他们把孩子送来宫里。”
“是。”李德让应声,带着画像缓缓退出去。
谢行之眉眼间带着十分的爽快,又有一丝迷惘,他活着的时候要拥有最高的权利,他死了就要这国朝为他陪葬。
啧,多好,多么美妙的礼赞。
他合眸低语,“父皇,是你不够狠,所以才会被我篡位。而我,不会给任何人这个机会。”
这三个孩子再加上谢谨言,谁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谁便能做上这个位置,若是都那般无能,那么他轻而易举便可再换一批。
左右他们都不过是他的玩具而已,谢谨言也一样,他原先顾念旧情,可他母亲实属愚蠢,非要挑战他的底线,如今他连这个王朝的存续都不在意了,他这最后一丝价值也就没有了,留着也没多大意思。
没有血缘亲情,没有父子忌惮,他不会对任何一个人心软。
选完了子嗣,谢行之心底有一瞬间的空洞,他想起了霍长君当着他的面牵着别人的孩子和别人站在一起时的模样,她对着别人总是会笑得很开心。
明眸皓齿,眉目如画,还带着三分锐气。
他微微叹了口气,如果他们有一个孩子的话,会是什么样?
他猛地摇了摇头,从畅想中回神。看着桌上新做的玉箫,光滑透亮,音色极好,他想给长君却不敢再触怒她。
谢行之自嘲地讽笑一声,然后又唤了个小太监进来,问:“玉清池的温泉可收拾出来了?”
小太监点点头,道:“李公公早就命人收拾好了。”
谢行之点点头便让人出去了。
天色微凉,长春宫里,近来太医来请平安脉的次数多了不少。
霍长君眉色浅淡地看着眼前的李太医,先前最了解她的张太医因为苏怜月被囚,生怕自己会被牵连,早早地就辞官归去了。
如今的李太医在太医院任副院首一职,年岁约莫四十,这般年纪坐到了这个位置上属实有几分本事。
他撤了小枕头,低声温和地询问道:“娘娘近来可曾觉得腹中有何不适?”
霍长君面无表情地摇头。
见状,李太医也并未显露什么异样,只是点点头,道:“娘娘近来情绪多有失控,想来是常日闷在房间里所致,虽是冬日却也要常常开窗透气,若是天气好,出去走走也是好的。”
霍长君依旧没什么表情,略微不耐烦地嗯了一声。
李太医也人精得很,见霍长君困乏了,便立即道:“臣告退。”
连莺便忙将人送了出去,留下连雀在房里伺候。她心思深便多问了句,“娘娘近日常常多眠困乏,是真的困还是身上有哪儿不舒服?”
冬日渐深,屋子里已经生了暖炉,再过些日子要下雪了也难说。
她一只手揭开茶盖,然后端起来轻抿了一口,低道:“屋子里太热了,乏了。”
连雀见她虽是怠惰了许多,平日里吃食和睡眠也还算好便觉得是自己多想了,也没再追问下去。
晚间的时候,谢行之又来了长春宫。
分明每次来,不是他生气就是把霍长君惹得气急败坏,可他还是乐此不疲。
霍长君有时候会控制不住地发火,想要撕碎他那张脸,可有时候又没有精神和他争执。反正,到了最后败下阵来的一定是她。
谢行之边喝着温热的鸡汤便道:“太医说让你多出去走走,玉清池那边已经收拾好了,过几日可能就要下雪了,我带你去住几日吧。”
她不喜欢下雪,玉清池四季如春,可以避免这些,也可以温养温养她的身子。
霍长君手里拿着一个肉饼,嚼起来有些硬,但她喜欢,这是谢行之特地找来了边关的厨子做的,偏好她的口味。
她听着谢行之的提议,放下肉饼,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喝了两口汤之后,不咸不淡道:“我吃饱了。”
谢行之微怔,也放下手中的鸡汤,道:“你不再多吃些?”
霍长君却道:“三日后去玉清池吧。”
两个人鸡同鸭讲,谢行之微愣,“这么急?”
可是一对上霍长君的目光却乖乖地点了头,道:“好。”
他还要再说些什么,可霍长君已经起身了,谢行之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房间里,眸色微暗。
身旁的连莺却是乖巧道:“娘娘说了,陛下用完膳便可以回去了,娘娘要关宫门歇息了。”
谢行之:“……”
是了,从霍长君回来,凡她清醒着的时候他没有一日能在这长春宫留宿。
他不敢强逼,便只好示弱让她心软,可哪怕他在长春宫门口蹲了一整夜,冻得人都僵硬了,霍长君也不曾出门看过一眼,只一个宫女出来给他送了件大氅,原以为是霍长君心软了,一问才知,她已经睡下了,且睡得很熟。
谢行之叹了口气,道:“知道了,你们尽早收拾东西,三日后我带皇后出去。”
“是。”
而房间里的霍长君吃完饭,让人服饰着卸了钗环,洗净了脸便安稳地睡下了。
她的手服服帖帖地放在腹部,腹中绞痛难忍,唇瓣溢出一丝鲜红,她用手擦了擦,不曾发出一丝声响,然后状似无意地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壁闭眼睡了过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吐血的?
霍长君想起自己第一次察觉到身体异样的时候,那日她刚和谢行之吵完架,还不容易安生两天,她与谢行之话不投机便又要开始争吵。
她站起来的那一瞬间就恨不得砸碎谢行之的脑袋,让他彻底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
可是她站起来的那一瞬感受到更多的却是头晕和眼前漆黑,她强撑着身子不曾表现出任何异样,等谢行之拂袖而去之时她才将唇瓣里的那口血吐出来。
她神色呆滞,看着鲜红的血液,翠娘是怎么说的,“若不复发保你平安无虞,若是复发……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你自己好生掂量。”
所以这几年,林晨绍一直好好照顾她哄着她就是她生气郁结于心,霍长君看着手上的鲜血。
报应,真就是报应。
她躺在床榻上,不愿再多想,近来别说和谢行之吵架了,便是和他再多说一句话的心力都没有了。
旧病不曾复发之时,她仗着自己心无顾忌以死威胁,可真的当死亡来临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原来还没活够。
她悄悄拉高被子,盖住自己的脑袋。
她可以死,可她不想死在这里,她不想困死在这座冰冷的城池里,不想躺在一个不爱了的人身边,更不想日后的墓碑上都要刻着别人的名字,成了别人的所有。
她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