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断子绝孙

红墙绿瓦,阳光浅淡温和。

霍长君是在初冬的第一天回到皇宫的。

所有人都说她已经死了,当年的战报上也是如此描述的,唯有陛下这些年发疯一般就是不承认她的死讯,甚至是一直禁止发丧。

可谁能想到她如今竟是真的活着回来了呢?

宫门口的太监宫女浩浩荡荡地跪了一地,各宫嫔妃,就连太后都亲自出门前来迎接了。

太后看着她空荡荡的袖子都一下子红了眼眶,“长君。”

还有李德让,他一个年近半百,在宫里浮沉了半生的人,先是妥帖地迎上来冲着谢行之行礼,“恭迎陛下回宫。”

可转头看见霍长君的那一瞬,竟是当众失态,怔在了原地,连礼都忘记了行。

初冬的阳光还算温暖,映在人身上也显得柔和沉静。

霍长君看着他们,将所有人的神色表现尽收眼底,她扯了扯嘴角,大多数人眼底都有几分不忍,哪怕他们从前彼此算计敌视,可是见她落得这副田地,还是会生出两分恻隐之心。

她刚要屈膝,恭恭敬敬地冲着太后行礼,却被太后和谢行之同时拦住了。

谢行之道:“你身子不好,这些就都免了吧。”

太后自然也是不在意的,她伸出手想扶霍长君,却发现自己握住了只有一截空空的袖子。

眼角的泪瞬间滑落,略带苍老的皮肤更是拧出了褶子,心疼地唤了声,“长君啊……”

霍长君扬了扬唇,云淡风轻道:“母后,我在这儿。”

我在这儿……至少,我还活着……

比起其他人她已是万幸,不敢奢求更多。

可她的豁达和明朗却只能让在场的人感到更加悲伤和羞愧。那种神祇被人拉下神坛的感觉在所有人心上都留下了一道重重的疤痕。

霍长君重回到了皇宫里,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熟悉得紧。

长春宫已经修葺好了,和过往相差无几,一样的恢弘壮阔,可也威严压抑,就连最熟悉的那几棵老樟树都焕发了新芽,一改葬身火海时的悲壮死气,展现出了勃勃生机。

就连从前的连雀连莺也被调了回来,她们看见自己的主子归来,眼眶湿润,看见她干瘪的袖子,更是止不住地哭出了声。

霍长君微微扬唇,安抚地笑道:“好久不见啊。”

连莺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娘娘……”眼泪瞬间绷不住,哭得稀里哗啦的。连雀在一旁也是泪流满面,只不过她到底沉稳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尽量不哭出声来。

霍长君安慰地给她们擦了擦泪,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因为说得再多也不过是些没用的废话。

她站在门口,微风拂过,气候微寒,额间的碎发胡乱飘舞。

抬眸间,脑海中浮现了无数的场景,过往的十数年里她都是住在这里,大半生的时光为此处所累。

那时的她会在夜晚悄悄地溜出来练剑,学着成熟大气,却总是忍不住张扬肆意又不讲道理,憋闷时,还会忍不住和连雀连莺诉说少年心事。

可这一切,都是在假相还未被撕破之前的欢愉。那时的她是心甘情愿地被这里吞噬,与它融为一体。

可直到利刃将她所有的幻想都戳破之后,她便活得狼狈怯懦,她被囚困在了这里,像一只丑陋的井底之蛙,暗无天日,只能等着别人的垂怜苟延残喘。

好不容易离开,现如今,她又回到了这个牢笼里。

而这一次,她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那种熟悉的地方带来的压抑感和窒息感扑面而来,她觉得自己迟早会溺亡在这里。

身旁的谢行之眉眼柔和,薄唇轻启,似是对自己将这里恢复得和过去一模一样觉得很满意。他牵着霍长君的手,笑道:“长君,我一直在等你回家。”他的声音里还带着欢喜和愉悦。

过去的三年里他每一天每一夜都会来这里,这里充满了霍长君的气息,有着他最熟悉的一切,最惦念的一切,就好像回到这里就能看见霍长君的影子,就好像她随时随地会冲出来,然后怒气冲冲地对着他破口大骂让他滚。

那时,他觉得只要她能真的回来,让他滚也是可以的。

他还想牵着霍长君的手走进去,告诉她这里藏着她的许多秘密,他都发现了。他看见了墙角的刻字,也翻出了树底下埋着的黄沙酿,还有很多很多……他想说长君,我都记着,我都会记着的,从前亏欠你的,如今我都会偿还给你。

可是,霍长君却甩开了他的手,先行跨步踏入了长春宫里。

谢行之微怔,却也只能乖乖跟在身后。

房间里的摆设都和过往真的是没有一丁点差别,就连早就被打碎的白玉琉璃瓶都不知道谢行之从何处再弄来的一模一样的赝品。

可是最让她觉得讽刺的还是那张沉香木床。

霍长君看见那张熟悉的床,冷笑一声,心底的酸涩一下子翻涌而出,她忍不住扬唇耻笑道:“怎么,你这是想时时刻刻提醒我,你是如何算计得我十年未孕,让霍家断子绝孙的吗?”

谢行之看见那张床的时候也是愣怔了一瞬。

“不是的,长君,我没有……我……”他的声音里带着几丝急切和惶恐。他真的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想将这里的一切都复原,而且这张床他对天发誓,绝不曾动过任何手脚。

他与霍长君的关系本就如履薄冰,实在是经受不住再来一次这样的误会,他越急切就越解释不清,他慌乱道,“床是换了的,长君,它们只是长得一样而已。真的!而且,而且当年那药温和,是可以治的。”

霍长君看着他慌乱和卑微的样子,就好像是一个惹人注目的小丑一样,她唇角微勾,不在意地浅笑道:“哦,那我是不是还要感激你留了三分情面?”

她嗤笑一声,摸着自己的腹部,笑得凉薄,“只可惜我这些年打仗伤了身子,再也不能有孕了。谢行之,我霍家便是真的断子绝孙了呢。”

她说得很平静,似乎很轻松,可谢行之却连呼吸都不敢重了。

“长君……”他只敢低声呢喃和呼唤,他犹疑着拉住了霍长君的衣袖,紧紧地拽着,怎么都不松手,似乎这样才能确定她还存在于自己眼前。

不知何时他在霍长君面前变得如此卑微与低下,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如今与霍长君相对,每每都是他处于下风。

霍长君孑然一身,无牵无挂,连唯一挂念着的一个林晨绍都用尽全力将人送走了。她什么都不在乎了,也不在乎别人,更不会在意自己。

她不想活,随时都可以死。

他连一个留下她的筹码都没有,如何敢再嚣张。他忍不住扯了扯嘴角苦笑,瞧,这一点上他们是多么的般配,都一样的狠绝,不喜受人威胁。

霍长君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好似悲伤不已的模样,心底没有半点感受,她只觉得自己说得不够痛快,没办法把他的心再刺个稀巴烂。

她似是放下了往事一般,转身坐在了沉香木床上,然后看着谢行之那张清逸俊朗的脸,“这样,你还要留下我吗?那你可能也要断子绝孙了呢。哦不,你还有苏怜月的儿子呢。”她挑眉讽笑道。

“只不过,你当真不废了我吗?中宫无嫡子,谢行之,你这又是何苦为难自己呢?”

中宫之主再不能有皇嗣,只要这个消息传出去,不必她出手,便是朝堂大臣和各宫嫔妃都够谢行之头疼的。

谁会允许一个不下蛋的母鸡霸占着这个如此重要的位置呢?更何况还是一个娘家式微,身体残疾的女人。

她如今要后台没有后台,要兵权没有兵权,连一个健康的身体都没有了,空有一个保家卫国的好名声,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他辛辛苦苦,算计万千,好不容易坐稳的皇位,满朝堂都没有人再敢与他相对,这样无边的权势他当真舍得给自己找麻烦吗?

谢行之看着她眼眸透亮地讽刺着自己,明明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刺痛在自己的伤口上,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可她还是说出了口。

他真想遮盖住那双眼睛,那双仿佛一眼就可以看透到他心底的眼睛。

他想说不,可他一句都说不出。

不是因为要与朝臣为敌,而是……他们之间这辈子都不可能有一个孩子了。

他对孩子并没有太多的感受,有也好,没有也罢,他从不强求,更不在意,他甚至有些不太喜欢孩子。

可是,他也确实如霍长君所说,绝了自己的后。他失去了一个最好的桥梁把她与霍长君生生世世,死死地捆绑在一起。

他再也没有机会向她乞求这些了。

他从太子府走到今天,从未后悔过自己过去的每一桩决定与算计。可是,此时此刻,他从未如此后悔过自己过去的狠辣。

他应该……应该留下一个孩子的。

至少,那样,霍长君便会永远和他捆绑在一起,再也没有办法离开他。

可是,这一切已经走到了今天。

他缓缓在霍长君的身前蹲下,将自己的头轻轻放在她腿上,低道:“长君,没有孩子,你一样是我的妻子。”

“这个位置,只能是你。”

霍长君眼睫微颤,冷笑道:“你是把我放在火上烤。”她如今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他却逼着她坐在这个滚烫得灼烧人灵魂的位置上,不是要逼死她是什么?

“长君,我会护着你的。”他的态度诚恳又贴心,霍长君的担忧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霍长君看着他平静地笑了,笑容里是无所谓生死的风轻云淡,还有一丝异样狠辣的决绝,像是要同归于尽前的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