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娘在后厨里单手洗盘子,好在她干活向来聪明利索,先是将碗都泡上,然后拿抹布一个个擦干净,再放进干净的木盆里。
她的动作很熟练,也很迅速,比起有两只手的人,洗起来也不慢。
昏暗的厨房里,额角的汗落在池子里,木娘洗干净之后,就将碗拿出去,恰是撞见采买张老二进来,张老二立马接过她手里的盘子,大呼“小心”,然后低道:“他又叫你洗盘子了?”
木娘摇摇头,“没事,就几个盘子。”
张老二瘪瘪嘴,“你啊就是太老实,那明明是他的活儿,还总是堆给你干。等老板娘回来了,我一准儿告诉她。”
木娘笑道:“不必了。别让老板娘难做。”更何况,除了偷点懒让她多干点活,老李也没干什么,偶尔还会脸不红心不跳地给她拿东西吃。
“唉,你这榆木疙瘩。”张老二叹口气,帮着她把干净的盘子放进碗柜里,外面突然传来一道粗哑的男声,“木娘。”
木娘一回头,只见一个身形颀长,一身粗布衣不掩其俊朗的男子站在门口,手里还牵着一个小男孩,也模样乖巧可爱,张老二打趣道:“禾老弟,带着孩子来接木娘回家呢?”
禾郎脸微红点点头,张老二立马故作看不下去的模样,笑着催促道:“快回去吧快回去吧。”
木娘冲他微笑点头,“张哥,那我们就走了。”
“诶,好。”
木娘冲着禾郎走去,牵过孩子的另一只手,然后一家三口手牵手回家,背影消失在门口,若是不细瞧,还难以发现那长相俊俏的男子腿脚不是很便利。
张老二叹了口气,这一家三口长得倒是都挺好,只可惜一个缺胳膊,一个瘸腿,还有一个孩子不缺胳膊不少腿却是个哑巴。
也真是命运多舛啊。
回家的路上,三个人走得很慢很慢,身影斜长,温馨和美。
木娘问:“都吃晚饭了吗?”
小孩摇摇头,禾郎笑道:“等你回家吃饭。”
木娘单手把小男孩抱起来,笑道:“我吃了桂花糕。”
禾郎瞬间道:“李老头又欺负你了?”
木娘在小酒馆里做洒扫,老板娘怜悯她手脚不便,便只让她看顾着小酒馆里些,别太脏就行,倒也不需要她真的拼命干活。
偏这个李老头每回偷懒不干活就叫木娘帮他,亏得他还有点良心,知道拿点东西讨好木娘。而且他和老板娘还有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方亲戚关系,叫老板娘也不好拿他怎么样。
木娘扬唇,眼眸含笑,不在意道:“就洗了几个盘子。”
她冲着小孩一笑,“我还给你们剩了两块,在怀里自己拿。”
小孩立马从她怀里掏出油纸包,一打开果真是桂花糕,顿时笑得眼睛都眯缝了。
木娘笑道:“快吃吧。”
小孩得了准儿,立马咬了一口,顿时唇齿留香。
禾郎见她单手抱着快十岁大的孩子,手不免酸痛,顿时道:“我抱孩子吧。”
木娘想了想,一只手确实不太方便,就把孩子交给他了,然后哄着孩子把糕点给他吃。
夕阳西下,身影悠长,街边小巷,禾郎深一脚浅一脚地带着一家三口回家了。
林晨绍觉得这可能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了。
回到家的木娘等孩子睡觉之后看见厨房里温着的药,敛了敛眸,见禾郎也进了厨房,垂眸道:“辛苦了。”
林晨绍摇头,他能找到她已是大幸,做这些有什么可辛苦的呢,“翠娘说要趁热喝药效才好。”
木娘点点头,端起药,一仰头便都喝下,然后擦了擦嘴,道:“我回房休息了。”
“好。”
他看着她回到小屋的西侧平房里,缓缓关上门,今夜便了了。
房间里除了一盏残烛,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霍长君背靠着房门,有些脱力地把自己的身体往床上一甩,然后看着蜿蜒的帷帐,眼眸失神。
一如所有人都猜到的那样,木娘便是霍长君,禾郎便是林晨绍,小孩是许淮川。
霍长君神色迷茫,他们是怎么在埋骨之战三年后组成的一家子,她自己都快记不清了。
她也不是很想回忆那场战争,只是依稀记得那是新年的第一天,雪很大,身上很疼,疼得都麻木了,一片片的雪花落在她身上,盖住了她的眼睛,她最后还是没能去看父亲一眼,就彻底晕过去了。
她都以为那已经是自己最后的生命了,没想到还能有醒来的时刻。
再醒来已是半个月后了,她躺在翠娘的医馆里,断臂已经包扎好了,腹部插着的那把刀也取出来了,翠娘说:“顺手把你腹中的恶珠也取了,日后虽不能再有身孕,但命是保住了,好好休养再活个几十年不是问题。”
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霍长君想开口,却一时间哑言,可翠娘确实个不在意的,道:“你不想说便不说吧,不过总得有个称呼,我们这儿叫禾木镇,你就叫木娘吧。”
后来她便在翠娘的医馆里休养,还顺手帮她干些活儿度日,只是每日看着那些病人来来往往,她心里有些承受不住,无可避免地就会想起伤兵营里的那群弟兄们,他们最后都死在了战场上。
翠娘似乎是瞧出了她的心思,知道引她想起旧事伤心了,便给她介绍了个活儿。
所以,她后来便在李记小酒馆干活了。
找到许淮川是个意外,她也没想到淳安长公主寻了这么久的人竟是在一个无主小镇里做流浪儿。
他因饿极偷了人的东西被打得只剩下半条命,是霍长君路过给了他半个包子。他便赖上了霍长君,霍长君将他洗干净了,才恍惚间记起他是谁,便将小孩养在身边了。
若说许淮川是意外,那林晨绍便是他自己寻上来的。当日埋骨之战,双方战死者无数,战至最后,只剩她与林晨绍和禄军山厮杀,老头虽年岁已大,可一身功夫却是独到老辣,她与林晨绍吃了不少苦头。
他腿残肋骨被斩断,禄军山要彻底杀死他之时,是霍长君救了他,只可惜是拿自己的一条手臂换的,鲜血溅在他脸上的时候,他的灵魂都滚烫了。
而霍长君却没有时间悲春伤秋,痛苦哀嚎,她连喊疼的时间和机会都没有,只能继续和禄军山打斗,可她与禄军山本就实力悬殊,更何况是还少了条胳膊,最后她以身体为饵,被禄军山的长刀贯穿了腹部之时才换来抹掉他脖子的机会。
只是倒地之前她在想,早知道就早点去看父亲了,不过这样也好,至少是赢了禄军山,到了地下见到父亲也就能少些愧疚了。
她隐约记得自己闭眼之前,林晨绍还活着,虽然是坐在死人堆里,浑身是血,但尚且还有条命在。只不过闭眼之后的事谁也不知道,再醒来之时所有的人都在传埋骨之战霍家军全员战死,她便以为林晨绍也死了。
所以,在小酒馆见到他的时候,她都愣住了。
后来才知道,这家伙当时听见她的遗言是想去父亲的坟上看最后一眼,他竟是拖着自己的尸体从战场上一步一个血脚印走到了木河谷,当然没能走到她父亲坟前两个人就彻底昏死过去,这才被翠娘救了。
他伤了五脏六腑,也是在病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才醒。只是醒来之后便开始思虑甚多,觉得彼此都是这副残躯未必想让对方见到自己狼狈的样子,便一直未曾出现,甚至还不让翠娘告知她自己还活着。
只是后来,见霍长君还能与旁人开玩笑谈及埋骨之战、废后将军的故事,他便觉得是自己想多了,心底没了顾虑,便也坦然地出现在了霍长君面前。
他出现的时候,霍长君听他说了那么多,只最后笑了一声,“难怪叫我木娘不叫禾娘,原来是你比我先醒啊。”
她的关注点似乎永远不在正事上,可是她嫣然一笑的模样,仿佛把过往都轻松地放下了。
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林晨绍不敢确定霍长君是不是真的放下,只是这日子一日一日长,这世上大概再也找不出比他们经历过更多的同生共死的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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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忙得脑子都稀里糊涂了,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大家不用等,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