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决战惊天地泣鬼神,从天明到日落,不知厮杀了几个轮回。
烽火连天,黑烟密布,难分敌我,只知战且再战。
燕军不断抽调兵力围攻,直至看守北境三城的兵力都调遣过来了,最后全部赴死。
山河泪,鬼神哭。
天幕城下,尸骨堆高如山,血流成河,黄沙难再起,北风难再吹。
直至最后一个人战死,硝烟散尽之时已从旧历到新年。
然后,冬日的初雪从天空中飘然落下,将一切覆盖,尸骸尽没于苍白雪下,霍家军旗在城墙的最高处摇曳俯瞰。
成景五年正月初一,汉燕交战。
燕军败,大汉胜,北境三城俱在,守城军霍家军全员战死,无一生还。
附近居民自发为守城军收尸。
摩擦多年的外患终于得到了解决,战场初定,燕北平,霍将军战死的消息一并送入到宫中之时,谢行之的长剑刚从楚国公的胸前抽出来,鲜血一滴滴地落在了地上华贵的毯子上。
他从不碰兵器利刃这些东西,可眼下他脸上溅染的几滴血居然让他有了一种诡异的妖冶感觉,就像是荼蘼之花灿烂绽放。
承乾殿里一片死一样的寂静,赵成洲也闭了闭眼,不敢言语。
谢行之手中的剑无力脱手,他缓缓抬头,冲着汇报消息的小太监又问了一句,“你再说一遍。”
小太监看着地上的浮尸瑟瑟发抖,颤声道:“回禀陛下,北境三城守住了,霍家军统统战死,无一生还。霍将军和林副将尸骨无存。”
明明急报上就是这样写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无一生还”这四个字,小太监说出口都觉得烫嘴。
殿外新年的钟声突然响起,今日是大年初一,是所有人大团圆的日子。
谢行之突然一脚踹翻楚国公的尸体,猩红着眼,怒道:“没有找到尸体,怎么就能判定人死了!怎么能!你们是做什么吃的!”
“敢谎报军情,杀!给我杀!把他们统统都杀了!”
他一挥袖指着殿内的人暴虐道。
立时所有的人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哀求着饶命。
李德让都不敢上前劝说,也跟着跪着。
还是赵成洲还算是冷静,站在原地,声音也微颤道:“听闻……只余下一只断臂。”好好的一个人,死了之后,只剩下一条胳膊了。
他也攒紧了拳头,咽了口口水,道:“其余的都找不到了。”可能是踩成了泥泞,也可能是覆于黄沙之下,再无踪迹。
战了几天几夜,又逢大雪……
哪怕赵成洲也不愿意相信,却也不得不承认生还的可能性极小,几近于无。
闻言,谢行之怔在了原地,他回头看着赵成洲,冷笑一声,然后扬唇道:“不可能。我没见到尸体,她就是没死。她不会死。”
他的语气执拗不已,阴森得让人心口发寒。
赵成洲抬眸,他第一次看见了自己这个冷血的表弟红了眼,眼泪从眼角滴落了下来。
谢行之面容肃冷,下令道:“去天幕。”
谢行之要去天幕,谁也拦不住。哪怕朝政刚稳,哪怕此时是新年,祭天大典还等着他举行,可他却第一次抛下了一切,驾着马赶去了天幕。
帝王亲赴战场,尸骸尚在,未曾落棺。
好在冬日气温低,尸身不曾腐烂。
谢行之看着那一具具的断肢残骸,本就因劳累过度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更是鲜红一片。
“陛下!”
赵成洲惊呼,只见谢行之竟是自己上手,一具具地翻看尸体。
他猩红着眼,双手在血地里扒扶,睁大眼势必要看清楚每一具尸体,“霍长君,你休想骗我。”
赵成洲无奈,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翻看。
可是,从天明到日落,整整三千多具尸体他都翻看了,不假于任何人之手。
“没有……”他眼角赤红道,他望着赵成洲,满身污泥与鲜血,眼底还带着一分侥幸和高兴,“没有她的尸体。”
可赵成洲却是闭了闭眼,自古战损之人多的是尸骨无存,再无踪迹,又如何能断定她还活着呢?
更何况……
赵成洲让人将为数不多的残肢断臂抬上来,这些人的尸体已经难以拼凑完整了,有的只剩个脑袋,有的只剩条腿,还有的只剩条胳膊。
他掀开白布,偏过头不忍道:“她在这儿。”
谢行之就这样看着那一条断臂孤零零地躺在哪儿,除了一条手臂,什么都没有了。
他抽出一把剑,想将那条手臂砍断,“不是她!不是!”可他的剑却落不下去,因为破损的战甲暴露出了她胳膊上的疤痕。
尽管污泥染血遮盖得面目全非,可他却比任何人都更熟悉那道疤痕,也更清楚那道疤痕的由来,那年秋夜,太子府里,她手臂鲜血淋漓,说:“行之,我疼。”
剑脱手,谢行之就呆在原地,愣愣地看着那条脏污不堪的断臂,他不接受,他不接受这就是霍长君的遗体,他体内的肆虐的戾气压制不住了。
他摇着头拒绝承认,道:“是她该死!是她该死!”
“我给过她机会的,我说过要带她走了的,她自己不走,不关我的事,是她蠢!是她该死!”
他突然怒吼,然后扫视着周围的每一个人,最后将视线落在了赵成洲身上,呢喃道:“是她该死,对吗?”他的语气轻微,仿佛要求得一个肯定,可是没有人敢点这个头。
赵成洲看着他没说话。
谢行之也没说话,只是他自己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角的泪根本不听他的使唤。
他的眸光最终败下阵来,还是他自己先崩溃了……
他缓缓蹲下身,把那半截断肢抱在自己怀里,“是你该死……”
“霍长君……”
“你不能弃我……”
“霍长君……”
“你肯定是在骗我……”
“霍长君……”
“霍长君……”
赵成洲第一次感知到,谢行之可能……真的喜欢上霍长君了。至少没有他表现得那么厌恶。
他紧紧地抱着那条胳膊,他怎么会知道离别时一句“那你就死在这儿”会一语成谶。
她不是战神吗?她不是很能打吗?她不是屡战屡胜吗?为什么会断胳膊少腿?为什么会死?她为什么不回来?
因那一战是死守天幕城,所以史官将那一战称为“守幕之战”。不过,民间因那场守城之战太过惨烈,又称其为“埋骨之战”。
埋骨之战后,燕军势力大伤,早先的优势一散而尽,大汉国盛民兴,又重建军队,军队势力也渐渐上来了。
这些年,大汉的日子也算是百姓安居乐业,和睦安宁。
三年后,天幕城边角下的一个无主小镇,禾木镇。
镇上一小酒馆,李记酒馆。
“木娘,洗一下这几个盘子。”一道尖利的男声使唤着。
木娘应了一声,“来了。”
她听着大厅里的说书先生又在讲“埋骨之战”的故事。
他言辞激动,抑扬顿挫,手舞足蹈,仿佛自己亲临现场,讲得那叫一个绘声绘色。
正是讲到那成景帝竟是夜奔千里,赶赴天幕城,势要寻回自己废后将军的尸骨时,周边的姑娘妇孺都听了几百遍了,还是会感动得哭得稀里哗啦的。每每这个时候,店里又赚了不少茶水钱。
唯有木娘应景地“哦吼”了一声,然后吃掉桌上的最后一块新鲜的桂花糕,胡乱地往衣服上擦了擦手。
旁边拼桌的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一抬眸见她这么淡定,还有心情吃糕点,不免控诉道:“你不觉得感人吗?他可是帝王,为了一个女人去翻尸体。”
木娘扯了扯嘴角,只皮笑肉不笑道:“嗯嗯,感人。”然后就起身去厨房洗盘子了。
那语气有多敷衍,谁能听不出来。
小姑娘还没发脾气呢,看见她另一边空荡荡的袖子,不由得自觉闭上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