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起,百草折,沙丘连天只见黄日高悬。
天幕城从一座孤城渐渐战了出去,隐隐约约还有逆反之势,可是,这瞧着大好的势头却丝毫没有让霍长君感到开心。
如今天幕城被围剿,已经很难听见外面的消息了。寒冬已至,燕军的攻城速度越来越快,间隙越来越短。
霍长君在帐篷里看着地图,披着外袍,手握成拳放至嘴边轻咳了一声,唇色苍白。
林晨绍掀开帘子进来时,浑身都带着寒气,好在屋内烧着柴火,还算温暖。早先霍长君是不允许在自己帐篷里烧的,柴火炭木本就不多,都分给了底下人,可漠北的冬天能冻得死人,不烧柴火取暖怎么行,还是他将自己的那一部分匀出来给她的。
他走到霍长君身边,低道:“长君,数过了,剩下的将士还能站得起来的,走得动路的,全算上,也不过三千五百人。”
闻言,霍长君止不住喉间的瘙痒,又轻掩唇瓣,低咳了几声。
一个将军麾下只剩三千五百人,二燕军起码数万。这一对比,实在过于惨烈。
“长君!”林晨绍立马扶着她,慌道,“我还是叫军医来吧!”
霍长君轻捂唇瓣,轻道:“不要声张。”
“可是……”林晨绍还要再多言语,霍长君却是直接转移话题道:“外面悬赏我的人头都什么价位了?”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他斥道。
霍长君勉强扯了扯嘴角,抬眸道:“没开玩笑,就想知道我这条贱命到底值多少钱。”
可林晨绍却是真的有些生气了,他放开扶着霍长君的手,隐怒道:“一千两一万两黄金!够了吗?”
霍长君摇了摇头,只正色道:“说实在的。”
林晨绍瘪嘴,然后不满道:“五千两黄金。”
霍长君蹙眉,认真道:“还可以再涨涨。”
林晨绍简直要被她气死,燕国居于大漠,金银素来珍贵,这价钱已然不低了。可她居然还有要拿自己的脑袋讨价还价的想法,真是不可理喻。
可霍长君却笑了,在他耳边密语两声,林晨绍的眼眸越瞪越亮,“你真的要这样?”
她挑眉,“当然。”然后又瞧了眼地图,问:“早先叫你做的事都做好了吗?”
林晨绍点点头,很久之前他与霍长君谈论起不可坐以待毙之时便准备好了这些,如今也是验收成果的时候了。
他低道:“都挖好了。”
“那便好。如今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霍长君满意地点点头,她算了算日子,道:“还有几天,就要到年底了,最近多犒劳犒劳大家,伙食上别亏待了他们。”
林晨绍点头,正要出去准备,走了没几步,又忍不住回头道:“我们还能过完这个年吗?”
别人过年,有家有国有亲人。
他们……无家无国命别在裤腰带上。
霍长君冲他微微一笑,“好好吃饭,别胡思乱想。”
林晨绍沉默良久,然后也缓缓一笑,“那你好好养伤。”
霍长君轻嗯了一声,看着他出去,唇边的笑容立马落下,眸色冰冷,犹如这冬日的寒风。
她想,算算日子,差不多这几天就是最后的期限了吧。
禄军山绝不会允许把这场战争拖到明年的。
霍长君心底有了大概的估计,半夜的时候才处理完公务,便掀开了帘子出去走了走,一出门便看见天色灰暗着,太阳早已落下,却瞧不见多少月色星辰,让人的心情都一下子落了下来。
广场上有人在巡逻,还有人在操练,冬夜的风灌满他们的衣袖,冷得人呼吸泛痛。
营帐里伤兵众多,咳嗽声不断。
霍长君走进去慰问,听见众人唤将军,点点头,然后微微一笑,问道:“今晚的饭菜可还满意?”
士兵们纷纷喜笑颜开道:“满意满意,今晚菜里还有肉呢!”
众人纷纷感谢,可有人却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是最后一顿吗?”
顿时气氛一下就僵了下来。
昏黄的油灯下,众人脸色各异,有哀伤的,有麻木的,还有绝望的,无畏的。
霍长君抿了抿唇,掐着自己的手,勉强道:“不是,这是给大家的嘉赏。”
众人的脸色都好转了几分。
霍长君再随意看了看,便离开了伤兵营,寒风都吹不散她心底的那股巨大的悲伤。
是她拉着他们在这里找死的,若不是她死战不降,或许或许他们已经在燕国过上了饭饱衣暖的安稳日子,她抬了抬头,望着天,让风吹干她酸涩的眼角。
父亲,我这么做,到底对吗?
没多久,霍长君病重的消息就传了出去。
成景四年腊月二十八,燕军集结了大批兵力围困天幕城,誓死要拿下这座孤城。
这一次大汉不是守城不出,而是主动迎战。
寒风凛冽中,两军对峙于天幕城前。
这一次,对面的车架上坐的不仅仅是禄元胜,还有那个在人们口中出现过无数次的禄军山。
他一身兽皮,头发蓬松,额间带着发带,胸口挂着长长的骨饰,只是远远地瞧着根本看不出他腿上有伤。
尤其是一双鹰眼,炯炯有神,透出来的压迫感让人没有来的恐慌,压根不敢直视。
林晨绍的黑马居于最前,对面的禄元胜率先喊话,“怎么,不做缩头乌龟了?霍长君呢?叫她出来跟我们对峙。”
林晨绍举起手中的脑袋,高呼了一声,“她病死了。这仗我们不打了,投降了。这是霍长君的脑袋,算是我们投降的诚意。”
血淋淋的脑袋高高举起,对面也瞧不甚清楚,到底是真是假。
只是禄元胜也是惊了一瞬的,霍长君死了?
“你们不是说,她的脑袋值七千两黄金吗?我把她的脑袋带来了,黄金我们也不要了,只求你们留我们一条性命。”
话说着,他还特意晃了晃手里的脑袋,鲜血滴落在地上,诡异的瘆人感让人头皮发麻,明明在场的人都是身经百战,见过不少尸骨的,可这一个孤零零的,被人晃悠着的脑袋着实有些接受不了。
禄元胜拧眉,难以辨认林晨绍说的话,他回眸看了眼自己的父亲,却见他依旧岿然不动,面色无波,只好道:“你休想骗我!霍长君带着你们打了那么久的仗怎么可能就死了!你们定是又想诓骗我!”
林晨绍叹了口气,道:“她与你交手多次,身上多少伤你难道还不清楚?着实是死了。”
禄元胜蹙眉,自己确实伤过霍长君好几次,而且,近来也听说,她身体确实熬不住了……
林晨绍又道:“其实我们也不想打仗的,都怪她一意孤行。这不,她一死,我就割了她都脑袋带着我这群弟兄们投降了。”
他还驾着马往前走了几步,认真道:“你要是还不信,可以亲自过来验验,看看是不是她的脑袋。”
禄元胜眼眸微眯,见他当真如此坦然大方,允许他们检查不由得信了三分。若是霍长君真死了,那他们也就没什么战斗力了,这一仗说不定还能不战而胜,以一扫他过往的耻辱。
林晨绍见状,又加把火道:“你们那么多人,我不过几个残兵败将,谁占优势一目了然。更何况你是知道我的,在你手上都败过那么多回了,早就是你的手下败将。我今日只想讨一条生路而已。要是你还信不过,又或者担心这是我的陷阱,大可不必亲自前来,随便叫个人把脑袋拿过去就是。”
他把自己放得那样低,残兵败将对上精兵强将,又是多年手下败将,孰强孰弱一目了然,若是这般禄元胜都还没有胆量前来,恐怕在燕军眼里也难以服众。
禄元胜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父亲,只见他竟是点了点头,出声道:“杀了他回来。”
他眼底立马带上嗜血的欣喜,不错,是不是霍长君的脑袋不重要了,先斩首将看他们还有什么勇气和他们大燕的军队作战。
他驾着马,步步往前,林晨绍也步步向前,提溜着着一个脑袋,两个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至面对面。
禄元胜道:“把脑袋交给我!”
林晨绍轻道:“别急啊。”
他的手缓缓轻抬,突然“咻”的一声响,天空飞来一支铁箭,穿过了那只脑袋,还穿过了禄元胜的胸口。
顿时北风都停了。
禄元胜瞪大了眼睛,缓缓低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前胸的那个洞,然后“砰”的一声,跌落马下。
林晨绍把残破的脑袋扔在他身上,淡道:“她来了。”
“来送你见阎王。”
霍长君从隐匿的队伍里走出来,手上的铁弓缓缓放下,箭弦还是热乎的。
“兵不厌诈。”她低语。
众人渐渐从方才的震惊中回神,林晨绍驾马飞速往回奔,身后跟着千军万马。
“啊——”
冲锋声响起,霍长君带领队伍接应他,眼尖燕军就要冲到天幕城底下了,却见大汉的士兵并未前进多少,而是站在原地跺脚。
下一瞬,燕军脚下的土地塌陷。
哀嚎声撞击声遍地不绝。
一波波的燕军根本来不及停下脚步,有人想拉缰绳,却被身后的战马冲下了巨坑里,眼看着就要把突然地陷的大坑填满了。
燕军终于停下了脚步,后背惊起一身冷汗。
林晨绍稍慢一步,差一点就落进了自己挖到坑里,好在是拉住了霍长君的□□,被她一带坐到了霍长君身后。
他看着跌落的坐骑,后怕道:“还好跑得快。”
又看着远处的禄军山都忍不住站了起来笑道:“他也有今天。”
寒风里,尸骨下,禄军山却不愿放弃。
他死死地盯着霍长君,又是一挥手,燕军再次进攻,这一次他们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攻下天幕城。
战鼓雷鸣声声响,风声飒飒满沙场。
这一次,霍长君的长风剑出鞘便再没有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