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出发”

朝堂上,眸光相交,谢行之第一次能如此直接地感受到她对自己的抗拒。他唇瓣紧抿,下意识地忽略这些不舒服的感受。

霍长君跪在原地,出乎意料的平静,似乎早就预感到了他会不同意。

她神情静好地从怀中掏出一道圣旨,明黄色的布帛高高举过于头顶,众人眼中都辉映了那璀璨的颜色。

她淡声道:“四年前,恭王逼宫,太子府围困,我父率兵前来营救,因救驾有功太后娘娘为表感激曾许下诺言,若有朝一日,霍家有难,可向她提出一个合理的要求。”

这是父亲留给她最后的保命符,他至死未曾想过用在自己身上,如今却被她用来离开这里。

来之前,她已经求好了懿旨,太后这些日子头发也花白了不少,人也憔悴了。

她踏出寿康宫的大门时,太后说:“长君,是我对不住你。”

霍长君沉默以对,拿着懿旨离开了。

在这宫里每个人都在说着对不起她,可是每个人都还在算计她,利用她,他们嘴上说着一套,手里做着一套,她已经听不懂看不懂他们的所作所为了。

群臣面面相觑,未曾想到太后竟也会插手此事。

李德让立刻将那懿旨接过,送到了谢行之手边。

可谢行之却掐着自己的衣袖,迟迟不接,他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她这是早就下定了决心,做好了一切准备。

他不接霍长君也不催。

只是阳光微移,时间流逝,沉默让所有人都开始烦躁不安,朝臣们开始交头接耳,低声议论,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像是一种隐性的逼迫。

李德让不得不硬着头皮将那懿旨再一次递到谢行之眼前。

谢行之压根不看那懿旨,只是盯着霍长君的颅顶,眸光阴冷怨恨至极,牙齿用力地挤出一个字道:“准。”

闻言,霍长君平静地弯腰叩首,额头点地的那一瞬,她感受到了这大殿的冰凉,就如同她人一样。

她淡道:“谢主隆恩。”

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力量。

李德让见状,当即宣布:“即日起,霍氏女长君袭其父镇北大将军一职,领兵西北,不日出征,望朝野同心,力胜燕国。”

朝臣齐声道:“谨遵陛下旨意。”

这一瞬,霍长君才感受到了解脱,整个身体都松缓了无法衡量的重担。

她终于可以回家了。

父亲,你看见了吗?

我终于是我自己了。

她缓缓起身,站起来,平和安静地与谢行之对视了几秒钟,然后淡然退场。她如何来便如何离去,犹如一阵风刮过便再无踪迹。

退朝之后,谢行之一个人坐在龙椅上,把那份懿旨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他眸光阴暗,眼神阴郁,眼底都怄着火。

懿旨胡乱地摊开,隐隐约约可见,上面的字并不多,只有三句话,“准许霍氏长君离宫居住,可归天幕,归期不限。”

后宫不得干政,所以太后的懿旨无法直接指定霍长君袭父位、继兵权,可是她却能准许霍长君无限期地离开这里。

至于回到天幕,是否还能被他们掌控,又是否还会回来,谁能预料呢?

霍长君穿着那身盔甲走在皇宫的小路上,她没有回到自己住的地方,而是避开人去了还在修葺的长春宫。请来的工匠还在干活,霍长君就远远地看着,当日一场大火烧尽,如今已经重建了大半。

有宫人瞧见了她的身影,匆匆跑过来请安,可霍长君却只摇了摇头,让他们继续干活,她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

阳光一点一点地偏斜,洒落在她身上显得温和沉静,而非绝望与悲伤。砖石敲打的声音有节律地在耳边“咚咚”的响起,她静默地看着,任由时间流逝,此刻她居然无比的心安,大概是知道自己要离开了吧。

这里是自己留下的痕迹最多的地方,宫门前那棵香樟树在火海中被烧得枝叶枯死,早没了过往的威严茂盛。

霍长君无意识地眨了眨眼睛,脑海中的回忆还停留在她入主中宫的那天,那时她满心好奇与欢喜,还带着一丝丝的忧虑,要是自己做不好这个皇后可怎么办才好啊?

后来她很认真很努力地做好着这一切,她一直以为自己与谢行之是琴瑟和鸣的一对夫妻,便是彼此都有缺点也算是互相包容和理解。

直到苏怜月的出现打破了她的幻想,然后就像是潘多拉的魔盒一样,伤害、阴谋、算计与真相一个个接踵而来,她根本就承受不住,最后落到这般田地。

发过疯、发过狂、死过心也自残过,然后到了今天,她终于可以离开了。

她像是在无声中与这一切道别,她把长春宫的一切都印在自己脑海里,然后又统统删去。

她想,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她应该不会愿意再重来一遍了。

她会把这里的一切都忘了的。

天光渐暗,宫人们依照原来的模样修建着长春宫,而霍长君转身,踏着月光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回到寿康宫偏殿的时候,连雀连莺和李德让都站在了外头,气氛紧张。

连雀匆匆忙忙地走上来,焦急道:“娘娘,您去哪儿了!”

霍长君并未答话,只是越过李德让的时候,说了一声,“从前我送出去的长风剑,能不能还给我?”吃相虽是有些难看,可她要上战场了,她想带着自己最后一点留恋的东西离开。

这……李德让迟疑了一瞬,娘娘如何知道长风剑是在陛下手中?

可他却并未直接拒绝,而是道:“奴才会尽力想办法的。”

霍长君点了点头,然后进了房间。

房间里灯光未亮,一片漆黑。

霍长君还未坐下喝口茶水,便听他质问道:“你去哪儿了?”声音冰冷又充满了控制欲。

霍长君沉默。

以谢行之的本事有什么查不到的,不过是又想找个借口来她这里发泄情绪罢了。

那她听着就是。

谢行之见她不答,更是生气了,她敢违逆自己的想法,一个人跑到朝堂上去,还拿着太后的懿旨压他,下了朝又玩消失,真是好手段啊!

谢行之立刻起身,便是在黑夜里也能精准地找到霍长君的位置,他把那张早就捏皱得不像话的懿旨砸在霍长君脸上,霍长君的脸微微偏了一下,脸颊上有些微的刺痛。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拿太后压我!霍长君!你以为逼着我让你领兵你就能像从前一样任性嚣张了!我告诉你,我能给你兵权也能让你一无所有,你最好给我放聪明些!”

她眼睫微垂,在黑夜里看着那张懿旨,她不是在压谢行之,而是为自己求一条活路。

可是,这些都没有必要解释给谢行之听了。

她想如果她死了,就不写遗书了。

因为这世界上没有她怀念留恋的人,她不需要多此一举。

她沉默着,并不想回应谢行之的脾气。

她的情绪精力有限,无力应付他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语。

她冷冰冰道:“三日后,便要出征了。臣还有东西要收拾,就不留陛下了。”

她已不再自称“臣妾”,潜意识里霍长君就已经将二人的夫妻身份彻底分隔,从今往后,她便如谢行之从前所言,谨记“君是君臣是臣”这个道理,再不逾矩半分。

她的语气里一丝感情都不带,黑夜里,漆黑的瞳孔透亮清明,谢行之竟感到了一丝的不适和不安。

他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然后转身避开霍长君的目光,假装没听见她的话,沉声道:“不过,朕既然答应了,便不会食言。”

他忍不住冷嗤一声,“你以为我跟你一样不知轻重?”

霍长君冷眼看着他自说自话地表演,只觉得他吵闹。

可转念一想,霍长君也并非是为了私心才请战,谢行之便放软了些态度,道:“如今燕北情势危急,边关之战,除却领兵谋略,最大的问题便是兵刃上,不过你放心,楚家的铁矿已经在开采了。你去了天幕城之后,只需坚持三个月,明年开春,朕保证,新的兵刃一定会送到天幕城。”

他转身觑了一眼霍长君的表情,道,“你放心,粮食兵力一个都不会短你的,撑过这三个月,待到开春兵器到来,西北经过寒冬又正是缺粮之际,燕国一定会比我们更着急。到时候趁乱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这一战便胜了。”

他说的并没有错,只是落在霍长君耳朵里,却没有任何价值和意义。谁不知道等新的兵器到了便有机会和燕军一战呢?便是她死去的父亲也在等着兵器到来。

可是,兵器到了吗?

没有希望不被支持的等待只会让人感到绝望。

一如他不信任自己,自己也不会再相信他了。

这一仗,她早已做好最坏的准备了。

他说了那么多,等着霍长君感恩戴德,可她却还是一言不发,毫不领情,谢行之有些挂不住面子,冷道:“是你自己要请战的,死了可别怪我。”

他像是一只跳脚的刺猬,既矛盾又伤人,处处扎人却又觉得自己处处被扎,霍长君却像是看一个跳梁小丑一样看着他,什么话都没说。

谢行之见她毫无反应,猛然也察觉到了自己今日的反常,他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唇瓣,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维持住自己以往的冷漠与高傲。

“你好自为之。”

成景四年九月二十三日,天清气爽。

霍家军的旗帜在风中飘扬摇曳,猎猎作响。

边关危急,大汉重整军队,镇北大将军霍长君领兵出发,万众百姓寄予厚望。

临行前的祭天仪式上,太后和各宫嫔妃都出现了。谁也没想到,久居深宫十数年的霍长君又回到了战场上去。

可如今她一身旧日盔甲,英勇十足,挺直着脊背跪立在先祖面前,同时拜别帝王。

谢行之看着她面容英气,忍不住想起了她刚来时的样子,一身战甲无畏无惧,鲜活明亮。

他上前将她搀扶起来,可霍长君却先一步起身,不留痕迹地避开了他的手,然后面容沉静道:“谢主隆恩。”

谢行之收回了手,大厅广众之下,也不好发作,只是将她要的那柄长风剑递给了她。

霍长君接过长风剑,神色温柔几许,旋即又恢复以往的冷傲。

他望着霍长君道:“你,要平安归来。”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带着所有的士兵统统平安归来。”

霍长君没有回应他,在他幽暗深邃的眸光中转身,一道响亮的号召声传来。

“出发!”

顿时,战鼓震声响,号角阵长鸣,军队犹如游龙蜿蜒而出,离开盛京。

此去天幕,不破楼兰终不还。

作者有话要说:“不破楼兰终不还”——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