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长君冷眼看着他们彼此对峙斥责,口中的话是一个接一个的谎言,然后又被拆穿。
原来从苏怜月偷信他便知道了,今日不过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原来,那白玉簪子就是烛龙令的一部分。烛龙令原是一柄剑形制的簪子,霍长君手上的是牡丹花,苏怜月手中的是四爪龙,两者合二为一,便是龙衔牡丹。
世人只知烛龙军团是为死士军团,却不知这是先帝为了他一位求而不得的女子培养的,故而这令牌也做成了最精致的簪子形制。至于那位女子是谁,无人知晓,只是簪子最后落到了安国公大公子许淮远手里,然后被他发现其中奥秘,送给了苏怜月。
而牡丹簪子是那年先帝送给淳安长公主的赔罪礼,只是长公主一辈子未曾原谅她的父皇,然后将簪子送给了霍长君。
今日,这一支簪子便成了三个人的欲望照妖石。
到最后,谢行之冷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容忍你胡作非为,再有下一次,别怪我不念旧情。”
苏怜月苦苦哀求,还要再为自己辩解更多,可是李德让便让下人把她拖走了。
这一切,霍长君都是冷眼旁观,烛龙令到底是什么,又有什么用她根本不关心,他们狗咬狗互相算计,又跟她有什么关系。
他们和她仿佛被分隔成了两个世界。
然后她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缓缓蹲下身捡起苏怜月掉在地上的那封信,珍视着擦干净了上面的灰尘脚印。
那是霍成山写来的最后一封信,也是被谢行之篡改成“为父安好,勿念”的信。
信上,霍成山提及“近日城北大败,兵器不敌燕军,吃了大亏,望朝堂能派兵增援,还提及今年天幕大旱,望朝廷能早作打算,增加拨粮放款的数目。”
末尾还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为父已屡次上书,奈何不得回应。长君若是方便,烦请向陛下多美言几句,若是不便,也无需自责。”
霍长君顷刻泪目,父亲永远都是这般为她思量,若非到了迫不得已的地步,他是不会将自己牵扯进来的。
房间里不知道什么时候静了下来,霍长君蹲在地上,星眸含泪,哑声道:“你是从什么时候改了我与父亲的书信的?你又为什么要这么做……谢行之,父亲上书求你增援,你为何不答应?”
她有太多太多的疑问和困惑,她有太多太多的不理解和难过,她与父亲几十年来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忠诚于谢行之,为何到最后却屡屡受伤,陷于困境,没有好的结局。
谢行之站在她身前,一低头就能看见她蹲伏于地,紧紧蜷缩着的模样。
少见的霍长君没有歇斯底里,他也没有烦躁抗拒,他竟有一瞬有想坦白的欲望。
谢行之缓缓蹲下身,就靠坐在霍长君的身旁。两个人离得那么近,近得能感受到彼此身上的温度。
他眸眼深深,道:“长君,你姓霍。”
就这短短的三个字霍长君瞬间明了了这一切。
这十年来的一切。
当年谢行之式微之时,他需要霍家的兵权助他登基,如今他势大,这世间便不能再有任何人能威胁到他的皇权。
忠心有何用,情义有何意。
统统比不过兵权归为己有,卧榻之侧再无他人酣睡来得有价值。
她转身,她明白了。
只要兵权在手一天,便是霍家再忠心,便是她对他有再多的情义,他永远都不可能放下对霍家的戒心。
谢行之要的不是别人握着一把锋利的刀只忠于他,而是他亲自握着刀,甚至只有他才能握着刀,谁也没有办法再威胁他。
她明白了。
这一次,她真的什么都明白了。
她再不会任性,再不会气焰嚣张,更不会仗着霍家兵权在手就敢和谢行之拍桌子。
她的泪水模糊了整个世界,她哭着哀求,“谢行之,就这一次,我求你了,你增兵好不好,求你了,父亲写出这样的求救信必然是遇到了难处才会开口的。”
她高高举起手指,指天对月发誓,“只要你这一次放过父亲,我一定会劝父亲归还兵权的!真的!我说到做到!我会让霍家军改姓国姓!我求求你了!”
她拿出自己最后的筹码,只想保父亲一命。
当权者要自己握刀,那原本的握刀人必然不会有好结局,谢行之并非完全不懂战事、不分轻重缓急的昏庸帝王,他至今未给父亲回应,必然是在他还能控制的范围里别有所求。
所求什么,不得而知。
他要掌控霍家军,这支传说中的铁血之师。
她揪着谢行之的袖子,“求你了。谢行之,我不会有孩子,你无需担心外戚专政,父亲归还兵权,你也能达到你的目的,就是饶他一命而已,有那么难吗?又或者苏怜月想要这皇后之位,我一样可以让给她,真的,你随时可以废了我!求你了!放过我父亲吧!”
谢行之看着她哭得泪流满面,心下竟有一丝自己控制不住的难受。他状似随意地轻抚心口,这些年他与霍长君早就是相伴相随不可分割的一体了。
哪怕是算计,哪怕是也有过一丝丝怜悯,哪怕也曾觉得霍长君确实有趣也忠诚过,可他从未动摇过自己的决定和计划。
过去至今,这十数年,从未。
他看着霍长君,她活得蠢笨,活得天真,也很是信任他甚至忠诚他。
那些年他截获的信里,她从不会在透露一丝一毫的不快乐,甚至连一句抱怨都未曾有过。所以,他从来都是笃定,霍长君对自己的心意的,甚至,这可能就是她的爱?
两两相望,霍长君泪眼模糊,谢行之按着心口的悸痛,他说:“白玉簪,给我。”
“砰——”那一瞬间,长春宫的门被踢破了。
有人大喊:“霍将军阵亡了!”声音又惊又怕。
这一瞬,不仅仅是霍长君惊住了,便是谢行之也愣怔了,他少有会算计失手的时候。
他分明算好了霍成山还能再撑几日,他要的不过是霍成山在军中屡战屡败失去威信,然后将霍家军的将领换成是自己的人,兵马应援和粮草衣物也统统都在路上了。
霍成山怎么会死!
霍长君愣在原地,一瞬间世界都消音了。她仿佛听不见任何的声音,所有人都只有焦急的面容和狰狞的五官在浮动。
她的泪水还挂在脸颊上未曾滴落,可是这一瞬却是世界从未有过的安宁。
当泪水“啪——”的一声滴落。
“啊——”霍长君突然爆发怒吼,“我要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她挣扎着就要去找人拼命,却被宫人们拦住了。
谢行之回过神将她拦腰抱起,“你冷静一点!”
霍将军身亡的消息是真是假,又为何会突然传到宫中,是否朝野皆知,这些谜团还一个都未解脱。
可是霍长君却是半点都冷静不了了,她看见谢行之,眸色猩红,抬手便是掐住谢行之的脖子,用尽了全身力气。
“是你!都是你!”
“都怪你!要不是你我父亲不会死!”
“都是你!我杀了你!”
她掐红了眼,好几个宫人上前都掰不开霍长君的手,谢行之呼吸急促,满脸通红,挣扎推搡不动她,这一瞬间他仿佛真的置身另一个世界。
“啊——”
可霍长君却如疯魔一般,死死地掐住他的脖子,有人掰开她的手,她便在混乱中拿起茶杯砸在墙上,然后用手攥着那块染红了血的碎片。
她抬手,便要轻轻一划。
那瞬间,就是谢行之也真的以为自己便要绝命于此,他闭上眼,等来的却是耳边一道清脆的拳头声。再睁开他呼吸艰难地看见的霍长君握着那块碎片,满手是血地在他身后的墙壁上狠狠地砸了一圈,然后碎片直接割破了她的掌心。
她握着拳头,赤红着一双泪眼,掐着谢行之的脖子,然后一拳一拳地砸在身后的墙壁上,墙壁上染红了血,像极了开得正艳的红梅花。
霍长君恨极了自己的懦弱无能,只要她那一碎片划下去,谢行之必然是会死的。
她就可以为父亲报仇了。
可是,当她杀红了眼,叫哑了嗓子,死死攥着那块碎片紧紧抵住谢行之的脖子的时候,她却没有办法下手。
“啊——”
她体内有无数的猛兽在哀嚎,在撕咬,在弑杀,只要她杀了眼前的人她这辈子的痛苦和绝望便就此消散。
“杀了他!只要杀了他,这一切就都结束了,她就为父亲报仇了!”
脑海里的猛兽不断嚎叫不断诱惑,可她最后却是哭着生生逼着自己挪开了手,然后一拳头砸在了他身后的墙壁上。
她一拳头一拳头的砸着,仿佛不知疲倦,不知疼痛,碎瓷片早就刺进了她的骨肉里,可她分毫不觉,只是掐着谢行之的脖子,用那双充满了仇恨的眼睛看着他。
看着他。
“砰——”
“砰——”
“砰——”
那样自残的暴虐行径,没有一个人不震惊,墙上开出的红梅,让所有人都不敢再轻举妄动。
直到赵成洲突然出现,握住了霍长君的手,唤了她一声:“长君。”
霍长君这才从她极端的自残行为里停下来,理智无法回笼,可赵成洲却是硬生生地掰开了她掐着谢行之脖子的手。
好不容易获得自由的呼吸,谢行之却感觉不到解脱。
他看着霍长君面容麻木地任赵成洲掰开手指,松掉那早已碎得不成样子的鲜红的碎瓷片。
然后只见她对着赵成洲说了一句。
“我没有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