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再无欢喜

长公主的尸体很快就被人拖走了。

或许明日就会出讣告,长公主意外身亡,也或许是当作被剿杀的刺客,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席子一裹,草草了之。

可不论是哪一种,都与她过往尊贵的身份难以匹敌。好歹也是一代传奇公主,就此落幕,霍长君都觉得有些荒唐。

淳安长公主一辈子就为了安国公活着,年轻时为了安国公拧着没嫁,后来为了安国公出寺庙,如今为了安国公的孩子连命都搭进去了,也算是始于此终于此。

霍长君坐在窗前,将连雀连莺等人赶出去之后,自己给自己的手臂清理伤口,淡黄色的光晕下,她的动作熟练无比。

好在伤口不深,擦了药粉之后便止住了血,只是她也刺痛得浑身颤栗,手指握成拳,额角冒冷汗,根本没力气再捆纱布。

她坐在原地忍耐着疼痛又忍不住发呆,她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今天所受到的震撼。她原是想帮淳安出去的,不然以她的武功,便是淳安拿刀抵着她也不见得是她的对手。

可是……

淳安分明是存了死志来的。

霍长君微微叹了口气,淳安来时她便能感觉到她目的不在自己,后来察觉到她是用刀背对着自己便更是笃定了心中的想法,只是她死前都还要来挑拨离间一回,可见淳安也真是恨极了谢行之。

她扁了扁嘴,只可惜淳安不明白,她对谢行之早就没了妄念,只是不得不被困在这里,难以离开,所以她的挑拨并没有太大的作用。

倒是苏怜月可能要受的影响多些吧。

霍长君挑了挑眉,被当众放弃,想来心底并不好受?啧,别人家的事她也操心不得那么多了。

休息了一会儿之后,霍长君好了许多,她自己动手绑上纱布,牙齿咬着一端,另一只手缠绕,一打结一使劲儿便成了,仿佛早已做过千百遍。

做完这些之后,霍长君便从怀中掏出了淳安留给她的东西,只见是一支白玉簪子,洁白无瑕,入手温凉,分明是块极好的玉。

上面还雕刻着奇奇怪怪的图案,像是什么花,但又似被什么咬住了,而且簪身极长,仿佛下半部分还缺失了些什么,须得补充完整才能看出这到底是什么图案。

霍长君将簪子放在烛光下仔细端详,恍惚间觉得这图案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但又想不起来。

“咚咚咚——”

门外突然想起叩门声,霍长君立马将簪子塞进怀里,然后赶紧穿上衣服,一打开门便是谢行之站在门口。

身后晕黄的月色将人照亮得并不太清楚,但却像是为他披上了一层冷清的薄雾一样,让他一如从前的清贵冷傲。

霍长君微惊,从他们大吵一架撕破脸之后,谢行之就很少再来找过她了。

两个人共同生活在同一座皇城里,可是少了那些她从前故意为之的偶遇之后,原来两个人的交集也可以那么少,少到几乎看不见,以为彼此生活在两个世界里。

她站在门口,轻声问:“有事吗?”

谢行之见她衣衫微敞,便知道她方才在换药,将手里的药交给了霍长君,淡声道:“送药。”

霍长君看着那雪白的瓷瓶,并未伸手接过,而是道:“我有药。”

谢行之拧眉,瞧她堵在门口那副小家子气的模样便生气,他亲自前来,她竟是连门都不让他进去。

眉间带着一抹隐匿不住的戾气,他直接把药扔在了霍长君怀里,差一点就掉在地上。霍长君一弯腰,眼疾手快地接住药瓶,可怀中的簪子也露出一角,差一点就掉了出来。

谢行之眼睛利得很,质问道:“你怀里的是什么?”

霍长君见状,把东西往里面塞了塞,然后不快道:“别人送的东西。”

“谁?”

他的语气太过高高在上,霍长君听了便不高兴,道:“与你无关。还有,你现在应该关心的是你的贵妃,而不是我。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关门了。”

话落,她便要关上房门,可谢行之却一把抵住了木门,霍长君的脸瞬间冷了下来,“你要干什么?”

谢行之按住门,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脑子比手快地就做出了这等有失风度的事情,可是他却难以收回手。

他已经很久没看见过霍长君了,除却封妃大典那日和长春宫着火的夜间,到今日已有月余。可是这一个月他一次都没见到过霍长君。

便是他来寿康宫请安,都遇不上她。一问才知道,她仗着如今住在寿康宫,便将请安的事情挪到了下午,然后一找太后便是下一下午的棋。

下完棋便回到偏殿看书练字睡觉,真是过得好不潇洒。从前总觉得皇宫太小,他在哪儿都能遇上霍长君,烦闷不堪,可如今她光明正大的将六宫之事交予苏怜月之后,倒是一次都撞不着,连个商讨事情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他咬着后槽牙,脑子一抽便说出一句:“你已经许久未曾侍寝了。”夜色里,脸颊上竟还带了一分霍长君察觉不到的绯色。

可霍长君听了却是忍不住冷笑,她反问道:“难道苏贵妃满足不了你吗?还是后宫七八个美人不够你宠幸的?逼得你如此饥不择食了?你要是觉得不够大可再选一次秀女,想来朝臣们会很欢喜。”

她眼眸透亮,说得轻巧肆意,眼底竟真的半点不带妒意与愤恨。

谢行之抿唇,“你真这么想?”

可不等霍长君回答,他又道,“今夜伤了你并非我本意,那箭确实离得近了些,你要是有什么怨言,我……”可以补偿你。

可还不等他把后面的话说完,霍长君便笑了,“谢行之,我知道的。”

“你知道?”谢行之眼底带着一丝欣喜,她到底是在自己身边多年,能体谅自己。

霍长君点了点头,“是啊。”

谢行之当时会说换,未必是她有多重要,而是要引得淳安放松警惕,只待淳安一松手,便是她的死期。所以那箭才离霍长君那么近,伤了她。

从头到尾被放弃的,深陷险境的就只有霍长君一个人。而苏怜月不过是受了些惊吓罢了。

可她却很坦然地接受了自己被放弃了的这个残酷的事实,甚至道:“这点小伤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你要是担心我会因此恨上你,那大可不必。我父亲在边关一日,我便会安安分分待在宫中一天,霍家不会反,你不必如此辛苦地在这儿做戏了。”

谢行之眉心紧攒,眉尾都快竖起来了,“你觉得我是在做戏?”

霍长君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笑道:“难道不是吗?从前是我不知深浅,将你对霍家的重视看作是私情,如今我也看清楚了,所以你不必再费心了。”

她还很善解人意地替谢行之考虑道,“倒是你的宝贝贵妃如今很需要你的安抚,她今日可是被吓坏了,你还是快去看看她吧。”

“你很希望我去贵妃那儿吗?”谢行之鼻翼耸动,寒声道。

霍长君点了点头,“你今日说换的时候,她可是很难过,我知道你有野心,也知晓你心中感情比不得江山,可是她未必知晓,也未必能接受。”

“女子总是喜欢将情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她慨叹道,仿佛是在为过去的自己感慨,“但是只要她爱你,也知道你爱她,便是你对她的爱比她对你的少,也还是会不顾一切地愿意爱着你。”

就像当初的她自己一样,总觉得只要谢行之心中是有她的,不论多少都不重要,她便能支撑着自己一直对谢行之好,一直爱着他,哪怕最后粉身碎骨也无所畏惧。所以她才会一次又一次地作践自己,伤害自己,贬低自己,直到最后自己都骗不下去自己,才幡然醒悟,原来他从未爱过自己。

“你既然喜欢便好好哄哄她,别让她难过。”霍长君垂眸,“你与她熬过十年才能终成眷属,可别因此生了嫌隙。一个人能有的情爱不多,要是伤透了心便再也寻不回来了。”

她真心实意地为谢行之出着主意,却不见谢行之气得脸都黑了。他捏着手中的扳指,眸光锐利如刀,可将人的皮肉分离。

他恶毒道:“那一箭就该射穿你的脑子。”然后猛地一推,便转身离开,背影都带着怨气。

霍长君后退两步,差点摔倒在地,可手臂上的伤口却是撕裂了,疼得嘶气了一声。

她备受无妄之灾,愣在原地,她又说错什么话了?谢行之这是发什么疯?

可看着谢行之离去的背影,她还是微微垂了垂眸,难以言说心中的情绪。

从前见到谢行之的时候,十分有十二分的欢喜,恨不得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能见到他。后来见到谢行之的时候,十分有六分的欢喜,也算是欢喜,虽有些不愉快的记忆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再后来,便是十分有三分的欢喜,想想也能忍,便也继续凑合了。如今见到他,再无欢喜,甚至不能深究,否则便会生出怨怼,连好好说句话都不能了。

一个人的感情就那么多,花完了便没有了。她纵是再坚强再乐观,也没有办法对着谢行之再行夫妻之事,更不能与他同处于一屋檐之下,能容忍他与苏怜月一家三口琴瑟和谐已是她最大的仁慈。

不能对她要求更多了。

否则便只剩下面目全非的怨恨。

漫漫长夜,月色含霜,星河之下,剩下的就只有一颗破碎不堪的心和一具伤痕累累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