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血……”
漫天的鲜红色的血液,到处都是,快要溢出来了,要将她淹没了。
霍长君惊醒的时候,眼前一片黑暗。
她喉间干涩,想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想起身却发现自己手上有铁链的声响。
小太监颤抖着点亮油灯,顿时室内充满了暗黄的灯光。霍长君的眼睛被闪了一下,微微一闭,缓缓睁开,眼前还是长春宫熟悉的老样子,还是那张熟悉的沉香木床。
而她躺在床榻上手脚都被铁链锁住了。
她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气,还是那股熟悉的香味,多好的味道啊,幽香且淡,不会让人上瘾却让人着迷。
这些年她躺在这张床上,无数个夜晚里都是这股淡淡的香味让她心神宁静,让她安睡的,这是她是她最熟悉的味道,比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物都要熟悉。
眼角的泪滴落进了发间。
霍长君不想起来,不愿意面对这一切。
婉贵嫔的话她并非全无在意,只是连雀连莺确实未曾查到什么。
可是,没想到,这最致命的东西竟就在她的身下。霍长君死死地闭着眼,她想只要她不睁开不去问不去听不去看,这一切是不是就都不算数?
她想其实没有孩子也可以的。反正她原本也不是那么喜欢孩子,她只是想给大家交个差完成这个任务就好。
她想……她无数次想……做梦都在想……
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这张床是当年她初入东宫成婚时便在的了。他还说:“你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我自然要将这最尊贵的东西送与你。”
最尊贵的人……最尊贵的东西……
哈哈哈哈哈——
霍长君压抑着自己的声音,不敢泄露分毫,叫旁人看了笑话。
可是眼泪早就把脸颊打湿了。
所以,这一切的算计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她来之前,从她到之后,从过去到未来,竟是没有一天幸免过。
她咬着牙闭着眼攥着拳头,不敢哭出声,大抵这世界上也不会有比她更懦弱更可悲的人了。
一盏油灯都要枯尽,眼泪也渐渐风干了。
霍长君终究是缓缓睁开了眼,然后慢慢坐起了身,铁链碰撞声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清脆。
她眼眸略显呆滞干涩,整个人也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气息。房间里只有她和另一个陌生的小太监。
等了很久很久,似乎天都快亮了门外才有动静。
门外的人在门口站了很久才进来。
霍长君看着门口那双黑底镶金的长靴,沉默不言。
李德让倒是懂眼色,谢行之还没发话他便立马将霍长君手上的铁链解开了,他低声道:“娘娘莫怪,实在是娘娘身上的嫌疑太大了,陛下这才叫人将娘娘锁住的,不然不好服众。”
霍长君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依旧沉默地坐在原地,脊背挺直,等着对面那个人走过来。
他的脚步声很稳重,一步步靠近就好像一脚脚踩在她的心尖上,把她的心她所有的一切都踩碎。
空气中都透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霍长君终是张了张嘴,哑声道:“她和孩子……还好吗?”
谢行之垂眸看着她的头顶,眸光凌寒如冰,他沉默不答,空气里的氛围也跟着沉默,直到让人觉得窒息难受。
李德让在一旁小声道:“好在太医来得快,苏常在母子俱安。”
“母子俱安……”霍长君呢喃了一下这四个字,然后弯了弯嘴角,笑了一下,“好啊。”
她抬眸看着谢行之,“恭喜啊,陛下终于得偿所愿了。”
她的眼睫微翘,眉尾上扬,整张脸都透着欢喜,仿佛是真的由衷地替谢行之感到高兴。
谢行之蹙眉,“你不打算解释吗?”
霍长君微微一笑,反问道:“解释什么?”
闻言,谢行之嘴角都抿起来了,眉心紧紧攒在一起,盯着她看不说话。
一旁的李德让心底都在打鼓,理智上他应该相信琴师说的话,都是皇后所为,可是情感上他就是不相信皇后娘娘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可是,眼下不是他信不信的问题,还是陛下信不信!皇后娘娘这般做派这不是……这不是……自寻死路?
谢行之望着她,鼻翼耸动,呼吸都重了几分,像是真的动怒了。可霍长君看着他却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他不由得揪住霍长君的胳膊,冷斥道:“差一点儿就一尸两命,你就真的没有什么想说的吗?你的心什么时候这么狠了!”
霍长君的胳膊被他揪得火辣辣的疼,脸上却没有丝毫变化。
她唇角微勾,缓缓一笑,道:“陛下今日才知道我心狠吗?”
她稍稍用力便挣开了他的手,然后缓缓站起身,渐渐拉近与谢行之眼眸的距离。
两个人四目相识,再没有从前的情义。
霍长君红唇轻启,淡道:“就是我做的。是我,伸手推了苏常在,是我,嫉妒她,也是我,恨极了她腹中的孩子。”
皇后每多说一个字,李德让额角的青筋都多跳一下,他忍不住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觉得这偌大的宫殿里竟有些空气稀薄,叫他呼吸不上来。
她说得轻巧随意,却将谢行之气得火冒三丈。
“霍长君!”他怒吼一声,想要压制住她的气焰,却发现她那双圆润的杏眼此刻清透明亮,一点都不怕他。
霍长君笑了笑,轻道:“听着呢,靠得这样近,无需陛下再唤得这么重了。”
她换了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像极了从前刚来太子府的时候,嬉皮笑脸,不怕打也不怕罚,每日里都是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四处偷玩。
“霍长君,你知不知道谋害皇嗣是什么罪名!”谢行之咬牙切齿道。
霍长君点了点头,若有其事道:“知道啊。轻则贬为庶人,重则杖毙株连。陛下要怎么罚我?”
谢行之看着她这副无所谓的样子,更是怒火中烧,“你是不是觉得你是霍家的女儿,我不敢罚你,便如此胆大包天,什么罪名都敢揽?”
霍长君看着他像是在看笑话一样,她说:“怎么会?陛下想罚的人从来没有逃得过的,一个小小的霍家算什么?三朝元老的安国公府不都被陛下连根拔起了?”
哎呦呦——我的老天爷哎。
这一来一回的对话听得身边的李德让都快心肌梗塞了。他浑身发抖,脸色发白,在心底不住地祷告,阿弥陀佛,各位佛祖菩萨,求求你们保佑娘娘这张嘴别再说话了吧!
“霍长君!”又是一声怒吼,谢行之的手都扬起来了。
可看着霍长君死死地瞪着他的那双眼睛,他便下不去手,修长的手指扬在空中,霍长君讽笑一声,“下不去手啊?是不敢还是不能?”
李德让在旁边真的是心惊肉跳,我的皇后娘娘啊,你可千万别说话了!
谢行之的手气得都在发颤,他看着霍长君那双挑衅又倔强的眼睛,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勉强控制住情绪,才收回手,道:“好,你觉得朕不敢罚你是吧?”
“霍长君,你信不信朕废了你!”他言语威胁道,仿佛今日势必要让霍长君认错。
“废了我?”霍长君呢喃了一声,然后浅浅地笑了,渐渐地越笑越大,笑得越来越荒凉越来越虚无。
这笑声叫李德让都有些心慌。
他琢磨着,再不阻止今日怕是要出大事,便硬着头皮上前道:“陛下,娘娘不是这个意思,娘娘只是……”
“你敢。”霍长君突然收住的笑声打断了李德让的求情。
她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人,看着眼前这张清俊的脸庞,看着这个越来越成熟俊朗却也离她越来越远的男人。
她重复了一遍,“你敢。你当然敢。”
谢行之皱着眉看她,便是到了如今,他身上那股不自觉流露出来的清贵依然会吸引到她,他便是这样,永远如年少时一般,只要眉心一皱,便让人忍不住想要安抚他,为他抚平眉心。
可是,不是谁都有这个机会的,也不是谁都有这个能耐,至少她试过了,她没有。
谢行之的心底也感到了一丝不安,“你发什么疯!”他斥道,这场越吵越无法收场的架叫他也骑虎难下,他躲开霍长君的眼睛,道,“你想要孩子可以有无数种、”
“我还会有孩子吗?”霍长君冷笑一声。
谢行之身形一顿,猛然抬眸看着霍长君。
见她缓缓坐下,摸着那张平整舒适的沉香木床。
“不会有了。”
“你都知道了……”他的声音带着些许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颤抖,难怪今天的皇后格外的反常。
霍长君淡笑了一下,“十年啊。”
她慨叹一声,不知为何还是忍不住红了眼。
他问:“是不是苏怜月告诉你的?所以你才失手推了她?”
霍长君笑了,泪眼模糊,“这还重要吗?反正,我推没推她都不可能有孩子了。”
“不是的,长君,你听我说,这香对你的身体不会有大的损耗,只要你日后不再使用这张床,休养些时日还是会有机会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要解释那么多,莫名的就是有些心虚。
“那你会让我有孩子吗?”
谢行之身形一滞,心下思量,霍老将军还未交出兵权之前,霍长君不能有孕。
霍长君笑了,“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显得苍凉沉重且悲壮。
这下李德让都不敢说话了。
谢行之看着她笑得疯魔,不知为何浑身僵硬,他既不敢开口也不能开口,他只能站在原地听着她的笑声。
“十年啊……”霍长君忍不住捂着自己的脸,眼泪从指缝间流出来,“你竟是从十年前就开始算计我。”
“谢行之……为什么……”
她的声音里藏着巨大的悲恸,字字泣血,一时间叫谢行之也无法承受。在这一刻,他竟然也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
他捏紧了手中的扳指,他无法承受也无法处理眼前超出他预想的情感爆发,他不自觉地就树立起屏障,变得冷漠,甚至冷血。
这样才让他觉得安全。
他说:“你知道的,你是霍家的女儿。”
他又成了那个帝王,那个眼底只有算计只有权衡利弊的帝王。
“霍家的女儿……”又是这五个字,她的脑海中仿佛有野兽在悲鸣在嘶吼,霍长君忍不住怒吼一声,“谢行之!”
就因为她是霍家的女儿,就因为他要防止外戚专权,他便算计了她整整十年!十年!从无一天松懈过!信任过!
他看着她那双通红的湿润的眼睛,道:“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再怀了。你何必这样伤心。”
“啊——”霍长君觉得这一刻自己是真的被逼疯了的,她一把推得谢行之撞在身后的桌子上,哭得歇斯底里,“你竟然还问我为何这样伤心?谢行之,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她用力地指着他,脸通红,青筋暴起,这心底的恨终究是压抑不住,爆发了。
“谢行之,就是因为你!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你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着我的肚子,然后告诉我我这一生唯一的价值就是给你生出个儿子来。你让我成为世人口中的罪人,国朝的罪人,大汉的罪人!你让我不敢妒、不敢恨、还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做得不够好,谢行之!这便是你的为什么!你看着我喝下那一碗又一碗治疗身体的药,你看着我像个丑角一样求一个孩子,你看着我为了孩子发疯发狂,你看着我苟延残喘,暗无天日,你看着我因无嗣被朝臣羞辱,被他们戳脊梁骨,被指着鼻子谩骂说我是下不出蛋的母鸡,说我是废物,没用!你让我半辈子活在黑暗里,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她眼眶通红,势必要将这过去的一切都发泄出来。“这些你通通都看在眼里,你竟是问我为何伤心!”
她看着谢行之那张冰冷的脸,缓了缓,道:“这些我都可以忍了,毕竟我嫁的人是帝王,国朝需要子嗣,这是我的责任,我都能理解。可是谢行之!你凭什么私自剥夺我的孕育孩子的权利!你凭什么替我决定何时生养何时要不要孩子!你凭什么决定我的人生该怎么过!就因为我是霍家的女儿!就因为我姓霍,就因为我是霍长君!”
她大声斥责,指控着眼前的这个人。
“你剥夺了我对我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你让我想生而不能生,你却从未问过我一句愿不愿意!谢行之,我就是你养的一条狗,一条狗!你说什么时候生便什么时候生,什么时候死便什么时候死,你让我活得毫无尊严,甚至不像是一个人!”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因为你!都是拜你所赐!”
“啊——”她揪住了谢行之的衣领,痛苦道:“为什么啊……为什么……谢行之,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到最后,她哀求说:“谢行之,你废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