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将近,整个宫里都忙碌了起来。
霍长君也不再闹脾气,仿佛一切都回到了从前一般。
太后自是欢喜,她觉着和皇帝硬碰硬没有丝毫好处,长君能想通能服软叫皇帝解了她的禁足是聪明人的做法。
至于孩子,总会有的,便是没有,有她在,有霍家在,也无人能越过霍长君去。
夜晚,窗外飘荡着白雪,纷纷扬扬。
宫里头的热闹才堪堪歇下,霍长君让其他人度退下了,她一个人躺在贵妃塌上,垂眸假昧。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她七岁那年丧母的时候。
她还记得父亲满头白发胡乱披散着,胡子拉碴,眼眸颓丧,一身脏兮兮的,看起来完全不像她以往那个高大威武的父亲。
她后来才知道,原来母亲送的那个馒头不是馒头,而是一封藏在了馒头中的密信。上面只写了一个字,“撤”。
空空荡荡的一张纸条就写了一个字,这一个字就葬送了无数将士与她母亲的命。
从那以后,她就知道,一个将军不仅要有本领有士兵有武器有勇气抵御外敌,还要有靠山有权势有裙带关系有背后不捅刀的同僚朋友和上级。
所以,她接受父亲的命令愿意来这里,愿意爱谢行之,愿意受屈辱愿意想尽一切办法甚至放弃自己的尊严,只为了守住身下的皇后之尊。
她身后不是一个人,是万千不能被朝廷怀疑抛弃的将军与士兵,是需要一个胸怀天下与家国的明君,如果没有,那她便要时刻提醒,时刻进言,时刻……让他爱她。
她没得选,谢行之也没得选,至少这个位置必须是她的,也只能是她的。
谢行之不能动心思废她,她也不会允许自己成为废后。
雪花飘飘荡荡,在夜色里张扬肆意飞舞。她记得那年的天幕城是一个冰雪的世界。
她还记得母亲走的时候对她说,长君,别怨,战场有生死,我嫁与你父亲时便知道了。
她缓缓睁开眼,望着窗外的雪花,扯了扯唇瓣,无声道:“母亲,我不怨,我就乖乖坐在这里,哪也不去。”
私情与使命,她总得要做到一件,不然活得太失败了。
年底的时候,霍长君还撞见过一次赵成洲,只是这一次两个人没有说话,只彼此相望远远地点了个头,然后便错身离开了。
他们终究是长大了。
转眼到了除夕,夜晚,贤安殿外爆竹声声,烟花四起点亮夜空。
帝后居于上,朝臣家眷团坐于下,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谢行之心满意足地喝了口酒。
身旁的霍长君端庄华贵,面带笑容,有礼有节,此时此刻瞧上去真是像极了一位合格的国母。
但不知道为什么,谢行之的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不安。明明自那天回来,霍长君已经认错了,他也给她解了禁足。
可这种不安总是没由来地让他有一丝心慌,仿佛自己错过了什么。可看着巧笑嫣然,在宴席上端庄和善的霍长君又好像没什么问题。
他皱了皱眉,许是自己想多了吧。
这样也好,霍长君能自己想通,能成长为一个合格的皇后,那便是最好的结局了。而他,之后做的事也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了。
长歌漫舞,满室繁荣,霍长君笑得嘴都僵了。
她看着在敬酒的恭王,虽被囚禁,依然风度翩翩,还有旁边的楚玉娇,珠钗满头哪里有半点落败的模样。
恍惚间,他们还是三年前先帝在世时的发光,所有人私底下暗潮汹涌,明面上却依旧和气安乐。
倒是谢璟之在敬完谢行之的酒之后又来敬霍长君的酒,他携妻儿站起来,朗声道:“臣弟也敬皇嫂一杯,祝皇嫂与皇兄恩爱不移,早生贵子。”
他面怀笑意,可却字字诛心。
他分明都瞧清楚了她的右下方便是苏怜月,他们之间哪里还有恩爱不移?早生贵子更是可笑,如今宫中谁人不知皇后十年未孕,新人一月便怀,谁有问题一眼便知。
这话无异于把霍长君放在火上烤,可她还是笑着端起酒杯,道:“多谢。”
谢璟之微挑眉,意味深长道:“皇嫂如今好脾气。”
霍长君笑笑不说话。
谢行之看了她一眼,只字未言。
谢璟之觉得无趣便也放过她了。
好容易得了喘息的机会,霍长君趁人不注意时自己灌了一杯酒,好像这样的生活也没有那么难。
她一杯又一杯地给自己灌着酒,这盛京城的酒太淡太柔,喝着都不带劲儿,霍长君又想起了自己的黄沙酿,那才叫喝酒,又浓烈又热辣。
赵成洲坐在下方,身边除去伺候的小太监没有旁人,他一个人喝酒吃肉,面色淡薄,也不看歌舞,冷冷清清的,实在是瞧不出是欢喜还是不欢喜。
旁边的贺绥越多喝了两滴马尿,便开始凑过去哥俩好地搂着赵成洲的肩膀,嬉笑道:“赵大人,恭喜高升啊!这才多少年,赵大人就从八品官升到二品大员,真是好福气啊!”
赵成洲闻着旁边扑鼻而来的酒气蹙了蹙眉,然后不经意间避开,冲他微微点头,“多谢贺大人。”
贺绥越丝毫没有被人嫌弃的自觉,通红着一张脸,笑着摆手道:“哪里哪里。这都是赵大人的本事。”
赵成洲微笑着点头,没有说话。
可贺绥越哪里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他又道:“诶,对了,赵大人,你今年已经到了而立之年吧?怎的还没听见过你要娶妻的消息呢?是不是没有合心意的?哎,这男人嘛,身边总是要有个知冷热的人,这日子才有劲儿。”
旁边的大臣听了,也笑道:“是啊,是啊,都说是先成家后立业,这赵大人已经有这样大一份家业了,怎么还没娶个媳妇儿呢!”
这赵成洲到底是青年才俊,长得模样俊俏不说,身家官位个个都是翘楚,若是自家的女儿能嫁给这样的人……旁边不乏有起了心思的大臣,也跟着哄笑几句。
底下的笑闹声越来越大,叫上面想不注意都难。
可霍长君却有些冷了脸,赵成洲为何不娶妻,这一点,恐怕没有几个人比她更清楚。
她叹了口气,过去的都过去了,这又是何必呢,苦了自己。
又是一口闷酒下肚,旁边传来一道低微的嘲讽声,“怎么,这就不舒服了?你该不会觉得他不娶妻是为了你吧?”
霍长君无言,不想和他说话。
她又倒了一杯薄酒,可还不等她贴近唇边,谢行之竟是一把抢过她的酒杯,冷着一张脸,“你还真以为他是为了你不成亲!霍长君,你也不看看你自己长成什么样,他会喜欢你吗?”
他声音略高,旁边的宫女太监都听见了,顿时气氛一僵。
霍长君叹口气,望着他很是无奈,从前怎么不记得他这么喜欢胡说八道,她伸手,低声道:“今日除夕,群臣俱在,我不想跟你吵架,酒杯还我。”
谢行之捏着酒杯,看着她,脸颊微鼓,最后把酒杯重重往她手上一放,酒洒了一她手,冰凉透骨。
他冷冷道:“别自作多情了,人家根本看不上你这样的。”
霍长君冷笑一声,“那是自然,就如同你从前无权无势时,苏怜月也看不上你一样,你我半斤八两,谁也别瞧不上谁。”
谢行之被她激得都气笑了,“牙尖嘴利,你如今倒是越来越放肆了。”
霍长君点点头,承认道:“和你学的,彼此彼此。”
原来她也能游刃有余地面对这些,她也能口齿伶俐地反击别人的伤害,而不是像从前那般气得只会握拳头。
霍长君饮了一口薄酒,笑容中透着无奈。
谢行之冷哼一声扭过头,猛灌一口酒。
这落在旁人眼中的情人耳语倒是叫人多瞧了几眼,尤其是右下边的苏怜月,眼底的情绪难以辨别。
下面的人倒是没注意这小插曲,依旧在喝酒交谈。
贺绥越道:“哎,我听说那礼部侍郎家的二小姐就挺喜欢你的,要不你就考虑考虑呗?”
他撞撞赵成洲的胳膊,朝着右上方的一位官小姐微笑示好,姑娘瞧了一眼赵成洲,羞得不敢再回头。
“怎么样,长得还不错吧?听说脾气也好,娶回去定能帮你料理好家中的一切。”他极力推销道。
他与赵成洲同朝为官,他年岁还比赵成洲小两岁,家中已有二子一女了,夫妻和睦,自然是觉得这婚姻生活很美好。
赵成洲笑了笑,“多谢,不过赵某如今无心情爱,便不耽搁人家姑娘了。”
“这怎么能叫耽搁呢!”贺绥越立马反驳道,可瞧着赵成洲凉薄的眼神瞬间把接下来的话都给咽了回去。
这人什么都好,平时待人接物也不错,算是个谦谦君子,可怎么就是这眼神怎么看怎么冰凉。
贺绥越摸摸自己的后脖子,心底感慨一声,可真凉啊,把他的酒都给吓醒了。
他立马改口道:“行吧,你说不愿耽搁就不愿耽搁……不过,我还是觉得要成婚的好,你是不知道,这俗话说得好,老婆孩子热炕头,人一辈子就活这么点东西。”
他边说边喝酒,旁边的贺夫人给他递了杯温茶水缓缓,看上去,倒真是不错。
“哎,对了,边关如今怎么样了?”贺绥越喝着喝着又回头冒出这么一句。
他想起赵成洲从前是在边关打过仗的,便道,“我之前听人说,那什么铁帽王还是什么铁疙瘩,反正就是那个从前与咱们打得要死要活的那人,好像又回来了。”
赵成洲蹙眉,顿时眼眸犀利地盯着他,“这话你从哪儿听来的?”
贺绥越挠了挠头,迷糊道:“啊,我夫人她表哥随口说与我听的。不知他哪儿听来的,也不知真假。”他一个袭父位的小小史官自然是不知道。
赵成洲顿时抬眸,望着上头,眼眸恰与谢行之对在了一处,谢行之端起酒杯,朝他微微示意了一下,然后笑饮了下去。
霍长君看不懂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自然也懒得猜,她瞥了一眼旁边的苏怜月,见她恰恰望着自己,便微颔首了一下,苏怜月也回了她一个笑容,温柔且和善。
两人眸光相接,夜色之中,璀璨如星。
当晚,赵成洲被赐婚楚家七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