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银辉洒落大地,屋内满地狼藉,霍长君一个人呆愣愣地坐在窗前,眼角泛红。
她的父亲是镇北大将军霍成山,镇守边关三十余年,战功赫赫。她自幼在边关长大,生于大漠,长于沙丘,从小就活得像个小马驹一样,肆意又快活。
后来,母亲去世,她七岁便换上一身戎装,和父亲手下的士兵一起骑马练剑。十三岁上战场,便已是父亲的左膀右臂,在天幕城,人人都称赞她一声小将军。
后来,京中来信,父亲在营帐中坐了一整夜,便派人把她送来了京城,然后告诉她,“长君,那里有一个人需要你的保护。”
“你未尝情爱,不懂个中滋味,可是没关系,你可以像忠诚我一样忠诚于他,守护他,然后陪着他一路走到他该去的地方,便足矣。”
那年,霍长君十四岁,可她知道若非不得已,父亲断然不会把她送回京中。
可是,父亲算错了……
她那时不懂情爱,但见着谢行之的第一眼便无师自通。
她想起了自己刚嫁过来的那一晚。
那是她第一次见谢行之。
在新婚夜的洞房里。
她穿着一身繁复精美的喜服坐在床榻上,一个十四岁大的小姑娘,穿着那么厚实的衣服也没吃什么东西折腾了一天,实在是累得不行。
她当时又累又饿还紧张,守在旁边的嬷嬷又严得很,她也不敢胡来,只能是乖乖地顶着红盖头坐在床上,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等着她所谓的夫君到来。
她还记得那天,他一身喜服配着白底红靴,一步步走近,拿着喜秤挑起了盖头。
然后她一抬眸便看见了那张精致俊朗的容颜,高鼻薄唇,眉眼深邃,眼眸之中似是藏着一片深海,叫人好奇却又看不透,只一眼她便深陷其中,她觉得父亲的眼光真好!
然后她一紧张,便将心里话说了出来,“你长得真好看,就像大漠上的月亮。”
谢行之冷哼了一声,没吭声。
霍长君也不生气,她眼底冒着小星星,脆生生地问:“我爹说了,往后我的任务就是保护你。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做到的的!”
那时,谢行之说的是什么?他讥笑了一声,说:“就凭你?保护我?”
霍长君鼻尖酸了一下,这人那时候便嘴毒得很,只可惜她那时候一门心思净顾着看他那张脸了,被人瞧不起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反而安慰道:
“我武功很好的,以后必不会再叫你受一点点伤害!”
霍长君记不起他还说了什么,只记得自己欢快地许下了诺言,“我会永远保护谢行之,永不背叛。”
他冷嘲:“你的永远是多久?”
那时,她答:“永远便是直到我生命尽头和信仰终结的时候。”
她是上过战场的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所以,这些年即便是谢行之不喜欢她,她也不曾违背过这个诺言,她抚摸着自己的胸口,抽得疼,她以为这些年自己只是遵守诺言,其实早早地就将自己的心交了出去。
他说他想要一个合格的妻子,她便认真地学着做一个太子妃,做一个皇后,大方得体,事事按照规矩行事。
他说不喜欢看她舞枪弄棒,她便改了那些来自军营里的粗俗习性,学着宽容忍让,学着端庄沉稳。
他说喜欢下棋,她这一学便是十年……
十年……
这十年间,她每日都是在压抑着自己,满心欢喜地讨好谢行之,想尽一切办法对他好,讨他欢喜,从不违逆他,让他难过。
可是,现在她有些熬不住了。
从东宫到紫禁城,她陪着谢行之走了十年,她以为这十年他们即便不是琴瑟和鸣也是相敬如宾。
直到今日,霍长君才知道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原来他心中一直另有其人,这十年不过一场镜花水月。
霍长君咬着唇,觉得从前的自己简直愚不可及,可悲得很。她这十年的相伴都抵不过苏怜月在他心中少年时的惊鸿一瞥,她就是个笑话。
捧着一颗真心递给人家却被人随手扔在了地上,还踩了两脚。
她瘪了瘪嘴,然后无声地抹了把眼泪,委屈道:“父亲,你骗人,他根本不需要我的保护……”
这紫禁城比战场上难混多了,她卸下盔甲、怀着满身柔软来到这里,却弄得满身是伤、鲜血淋漓,没有人会心疼她护着她。
她再不能像从前一样,生气了难受了便找父亲撒泼打滚,也不能找兄弟们去给她撑腰了。
霍长君紧咬唇瓣……嫁过来的时候也没人告诉她,婚姻原来这么难啊……
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你对他再好,再自欺欺人也没用,不喜欢的人瞧上十年也比不过喜欢的人看上一眼。
可这个道理她花了十年才明白,真是失败啊……
许久以后,长春宫里传来低切压抑的呜咽声。
成景帝要纳妃的消息一出,朝野震惊。
谁人不知帝后乃是少年夫妻,恩爱情深。纵使皇后十年无嗣,陛下亦不曾纳过一个妃嫔,便是之前朝臣上奏折请陛下广纳后宫、绵延子嗣,也被陛下以皇后娘娘不喜驳回了。
可如今突闻陛下要纳妃,不少朝臣都惊喜不已,甚至还有的人着急忙慌地就要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宫来,而成景帝来者不拒,全都留下了。
霍长君今天这些消息的时候,冷笑了一声。
从前她也被谢行之的所作所为骗得信了这些鬼话,她以为他多多少少是有些喜欢自己的,至少可是念着夫妻多年情分的。
不然一个帝王岂会多年无嗣也不纳其他女子?
她从前还以为他对自己这般好,虽是嘴上不说,却是在用心动证明。她还想着自己长在大漠,活得太粗俗随意了,没有京城女子的柔情似水,若是她多学学,他便是多喜欢她一点。
她还想过,是不是真的要去太医那儿查查,自己的身子是不是真有问题,若是有便早早治好,然后给谢行之怀一个孩子。
可如今她才明白,他不纳妃嫔不过是没娶到想娶的人,根本不是为了她!苏怜月一成寡妇,便是许家犯了死罪,他都要想尽办法娶那个女人,身份礼义廉耻统统不顾,他可从未为自己这般疯魔过。
他放出这纳妃的消息,不过是为了苏怜月那个女人打掩护!霍长君心中酸痛得冒泡,他为了苏怜月还真是费尽心机。
谢行之决定了的事情,她从来都改变不了他的主意。于是乎,霍长君借口身子不适,闷在长春宫里不出来,连选秀女纳妃一事都交给了太后操劳。
新人频出,宫里一下子热闹了不少。十月初,秋日和煦,众新妃嫔前来觐见皇后,霍长君这才躲不过去了。
长春宫外,一众水灵灵的小姑娘站在门口,好奇地打量着宫门过。
这里住着传闻中的将门之女,那个被独宠了十年的皇后,众人心中琢磨着也不知她会是何样的花容月貌,才能盛宠不衰。
只见一个衣着素整、面容严肃的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威严道:“诸位小主请进。”
前厅,连雀带着新入宫的妃嫔们都走了进来。
霍长君坐在主座之上,看着下面这一张张娇艳欲滴、鲜嫩的面庞,心里说不出什么感受,她坐在上面就像是具行尸走肉一样,接受着他们一个个地行礼跪拜。
直至站在最末端的一个白衣女子走出来,霍长君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她就是苏怜月。
微垂首,露出一抹修长白皙的脖颈,头戴一支简单的碧玉簪,一身灰白色的曲裾深衣将她的曲线衬托得淋漓尽致又不张扬。
苏怜月夫君许淮远的身子骨并不好,这些年一直将养在府里,甚少出门,连带着她出府的机会也少。
故她只见过苏怜月一次,那还是在春日猎宴上的匆匆一瞥,记不真切了。
她是战场出身,春日猎宴这种以狩猎为主的宴会上,她自是出尽了风头。等她拿着陛下赏赐的黄金弓去找谢行之的时候,苏怜月恰巧离开。
只是那时候,那些传闻还没传到她耳朵里,她自然也就没在意。
如今想来,怕是那时候就有了苗头,不过是她愚笨,没能发现罢了。
霍长君笑了一瞬,真是讽刺。
“你抬起头来。”霍长君指了指她,轻道。
只见苏怜月缓缓抬首,望了一眼霍长君,便再不敢看,眸光打在地上,真是学得一手好规矩。
霍长君心底酸了一下,人家从小便学的东西,早已深入骨髓了,哪像她学了这么久还总会有不小心忘记的时候。
看着她巴掌大的小脸蛋,霍长君忍不住惊叹了一下,长得真是好看,娇嫩又柔和。眉毛细弯,樱唇小巧,鼻梁挺翘,尤其是一双剪水秋眸勾魂夺魄,时间也没能夺走她的魅力。
她像极了一朵娇艳欲滴的水仙花,柔弱纯洁又坚强,一眼便能抓住人的眼球,明明早已嫁过人,可是夹杂在这群十几岁的小姑娘里,一点都看不出来,果然是他会喜欢的模样。
霍长君觉得和她一比,自己真是相形见绌。
“你叫什么名字?”霍长君随口一问。
只听耳边响起一道清脆的莺啼,不卑不亢道:“妾身姓苏名月,是皖州县丞苏膑之女。”
霍长君听了,扯了扯嘴角,谢行之为了她还真是煞费苦心,改了名还换了身份,还有谁会知道这个苏月便是从前的苏怜月呢?
这皖州县丞的身份又挑得恰到好处,仅是小小的县丞之女入了宫容易被人欺负,可偏偏这皖州是个富庶之地,连带着皖州县丞也是个好差事,这样一来,既不叫她太过出风头,又不至于被人看轻。
霍长君觉得自己心口疼。
她到底没让苏怜月成为众矢之的,问完她之后,叮嘱了其他人几句,便让她们都离去了。
各宫嫔妃纷纷回到自己的寝宫,而苏怜月作为不起眼的一个常在,住进了延禧宫偏殿里。
霍长君看见内务府拿来的册子时,笑了一下,“延禧宫,可真是安排了个好去处啊。”
那是太后与谢行之曾住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