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程初雪在房中酣睡。
大少爷从粮庄办完事回来了,他刚一回许府,就有人报告他小姑爷找到了。
大少爷问:“成兄弟人呢?”
“在房里睡觉。小姑爷落水了,水上漂了两天刚捡回一条命,吃了些饭,老夫人让他睡觉去了,说不让人打扰,让他先好好休息。”
“嗯。”大少爷点了点头。他的脸上,如石雕般,一如继往地看不出任何表情。自从大少奶奶殒命后,很少有人再看到大少爷笑过。
大伙儿都习以为常了。
有贵凑上来:“大少爷,老夫人让你和老爷回来后,先去她房里。”
“嗯,知道了,我净净手就去。”
大少爷的住所在许府大院的最北面,是一个单独的小楼,叫望川阁,望川阁的旁边不远处,还有处比望川阁还小点的北归居。这两处小楼,离这边的大宅要稍远些,中间隔着一块圆形的荷园和一座小巧玲珑的凉亭。
只不过,现在时至初春,荷园的荷叶也才刚刚露出尖尖角来。
大少爷搬到望川阁住了有些年头了,老夫人说了多次让他搬回大宅来,说住一起热闹,他也没搬回来,说他住习惯了,他喜欢清静。老夫人勉强不得,也只有由着他了。
大少爷回了望川阁,脱了外面的深海蓝暗金丝绣边的明缎大氅,净了手,这才到老夫人这边来。
老夫人和大少爷刚没说两句话,前面有富来报:“老爷回来了。”
不过片刻,许家老爷也过了老夫人这边:“娘,听有富说,临冬来了。”
“来了,来了,可怜见的,船翻了,抱个书箱在河里漂了两日才到咱们这,得亏有富有根几个发现。要不现在还在河滩上躺着呢!说不定小命都没了。”老夫人睡过一觉,精神头正好。
“孩子饿坏了,吃了些东西我让他沐浴更衣睡一会。你们也别去吵他。”
“嗯。临冬我得有快十年没见了,怎么样,现在变样了吧?长成大人了吧?”许老爷问。
“我看着挺好,白净清秀,像是我许家的小姑爷,就是身子骨单薄了些。”老太太说。
秋嫂送进两盏茶来。许老爷喝了口茶,摸摸胡子说:
“这时间过得真快啊!我上次见他,还是他四五岁时吧?在苍州见的,还是在成兄他们的葬礼上,那会子倒是看见他长得壮壮的。唉!可惜我那成兄,英年早逝了。”
大少爷插了话:“爹,那会成兄弟没有四五岁,他和小妹妹同年,比妹妹还小四五个月,那年应该还不满四岁。”
“对,对,你那年还和我一起奔丧了。”
大少爷点点头。
老太太说:“那会壮,现在看些来瘦。父母都不在了,没爹娘的孩子,指着宗亲叔伯们照顾,哪能照顾得妥当?”
老太太停了停:“当初,就应该把他接回家来。”
许老爷说:“娘,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我说过这话,我说把临冬接回来,咱们家照顾,等大了让他们成婚,就在咱这儿住着。可成家那些宗亲不愿意啊,非得养到他成年。我们也不能硬抢不是?”
老太太说:“依我看,那是成家宗亲想拿着小姑爷家的一点家底,又怕外面的人说霸占田产赶走孤儿,名声不好听。”
“是是是,娘您老人家说的有道理。不管怎么说,临冬现在过来了,咱们也不贪图成家那点子东西,全当是临冬这些年的养育费,以后,咱们好好过就行。”
老太太听了老爷这番话,十分高兴:“儿啊,你这话说得对,我就舍不得婉婉嫁出去,这下好了,成亲了,婉婉还在身边,我又多了个孙女婿,我是赚了!”
“这么一说,还真是赚了!”
许老爷脸上也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胡子也翘了起来,胡子左边沾了一滴茶水,这一笑,那茶水落在他那件鱼肚白双丝软缎的大髦上,瞬间消失不见,只留下圆圆的一个浅咖色印迹。
“世炎,来,跟我去书房,聊聊粮店和孙老板的事。娘,你先休息,一会儿晚饭我叫人来请你。”
老太太知道父子两是去说生意上的事,她挥了挥手:“去吧!去吧!”
大少爷跟老夫人鞠了躬,跟在他爹身后,一前一后地走了。
老太太看着大孙子那修长挺拔的背影,心里有些郁闷。这大孙媳妇去了六七年了,大孙子也不再娶一个,眼看着快三十了,连个孩子也没有。论才干论孝顺,大孙子都没得说,可怎么就是不同意再娶个人呢?
秋嫂看出老夫人的心思,她将洗好的两颗小红果子递给老夫人:“夫人,别担心,大少爷是还没过心里那道坎,等他想通了,想娶个少奶奶了,那就是分分钟的事,徐州多少好人家的姑娘,想嫁入咱们大少爷啊。”
“那倒是。”老太太接过一个小红果子。
“酸吗?”
“不酸,我尝过一个了,酸了我就不拿来给你老吃了。”
老太太咬了一小口小红果子:“嗯,还行。”
晚饭准备好了,四凉菜六热菜外加栗子红枣鸡煲和一笼子粉蒸春笋排骨。有富安排有根有贵有粮有生请主子们来吃饭。
老夫人老爷大少爷婉婉小姐包括下了学堂的二少爷都来了,团团地坐了一桌,独成公子没来。
有粮去请成公子,回来说:“小姑爷还睡得正香,怎么叫也叫不醒。”
婉婉听见有粮说怎么叫也叫不醒,知道程初雪是依着事先约好的在装睡,她忍不住侧了下头,和站在一边伺侯的莲花交流了下眼神。
许老爷有些不悦:“这刚来,这晚饭就错过了?”许老爷本就是想等晚饭时,见见成公子的。
二少爷世清说:“是啊,爹回来了,这成兄弟也不来拜见拜见?”
老夫人说:“你们知道什么?那孩子漂了两天,两天两夜没吃东西没睡觉了,又累又乏的,睡个长觉也是正常的。”
婉婉赶紧说:“奶奶,那成公子想睡就让他睡好了,咱们先吃吧!”
世炎也说:“对,咱们先吃,让他睡吧,爹你想见成兄弟,我一会儿陪你去他房里看看。”
本来应该晚辈来拜见长辈的,但情况特殊,许老爷也就不计较了。许老爷说:“行,那就吃饭吧!”
大家开始吃晚饭,丫环婆子们在一旁站着添汤舀饭。
婉婉因为听见大哥说他一会儿和爹一起进房里瞧瞧,生怕露出什么马脚。饭也吃着不香了,水晶双色米饭,吃起来没觉着一丝香。一块香辣牛肉,在嘴里嚼了得有七八十下,嚼得都碎成了沫,没有了一丁点的牛肉味。
急得莲花在侧后面递了好几次眼神,婉婉才回过神来,赶紧收回心思,回归常态。
晚饭后,许老爷大少爷老太太包括二少爷都去客房看成公子。婉婉心里也很想跟着去,但终究忍住了。
她不能去,一是要装作对成公子漠不关心。二是趁着厨房的兰嫂和有富他们开席吃饭,厨房没人,她得钻进厨房,把那些个吃食偷偷包些起来,晚上送给程小姐果腹。
许府的规矩是伺侍完主子们吃饭,底下的人才能开席吃饭,菜是没有那么多的:通常是三道菜,一荤两素,再把主子席上没吃完的菜肴端些过来,就这,比平常人家的饭食还是要丰盛些。
伺侯主子的随从和丫环要吃得稍早一些。一般待主子吃完饭,他们也就吃完了。
趁厨房兰嫂她们一起吃饭,婉婉带着莲花溜进了厨房,看着厨房里还有香辣牛肉干,用个油纸包了一些,又翻了翻,找出盘酱肘子,挑了块肉多脂少的,最后,又拿了两个开花小馍,感觉差不多了,这下才包好油纸包,揣到袖里,回了香闺。
老爷一行来到成公子房中,看见成公子还蜷着睡在床上,呼吸均匀,睡得香甜。
老爷凑近纱帐认真瞅了瞅:“嗯,是有些单薄。是得好好养养。”
成公子的脸正好向着床外侧,那张小脸老爷也看了个七七八八,清秀倒是有几分清秀,小模样儿看不出当年成兄的影子,倒是这白净皮肤,跟成夫人倒有几分相似。
不管怎么说,这是自己家的小姑爷,没长残没长丑,模样还算周正,老爷还是放心了些。
程初雪其实早醒了,听见脚步声她就蜷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保持着呼吸均匀,连眼皮的肌肉都力求不动一下下,生怕睫毛跳动一下让这几位瞧出了破绽。
老夫人说:“走吧,让他好好睡觉,明日再见呗。”
老太太在前面走,老爷二少爷尾随其后,大少爷在最后面。大少爷也瞅了两眼成公子,心里正想:这成兄弟这蜷着身子,好小一只,倒像个孩子,或者,像只蜷着的猫??
而这时,躺在床上的程初雪因为听见几人离去的脚步声,知道糊弄过去了,心里放松了下来。
这一放松不打紧,可扩约肌也跟着放松了下来,一小股气流顺势而出。
“噗~~”
程初雪放了个屁!程初雪一时间又羞又急,又不敢动,生怕被这几位听见。
其实前面老爷老太太二少爷真没听见,他们己跨出了门槛。但大少爷刚走到门那,他是真真切切地听见了,他还回头望了一眼,心里有些好笑:这成兄弟还真像个孩子,睡着了还能在被子里放个屁??!
大少爷也就是心里好笑了一下下,嘴边,没有裂出一丝弧度,他迈出门槛,回身关好门,也跟着老爷二少爷身后,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