卦不敢算尽,畏天道无常。这句话宫瑄从前是不信的。
直到那一晚天牢一别,人各一方,他方知其中深意。
那夜,若是他知道那是最后一面,定不会匆忙拜别兄长与奈一,就那么护送那二人离去。
天牢内,大批牢狱、守卫皆被琛日、琛月二人击晕,拉至门内。见到瑄六出来,才开门放人。他方一出去,二人又立刻关上门守在门口。仿若,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而这个夜晚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夜晚。
他不想去想象,若是皇伯知道了他们夜闯天牢放了死囚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因为他知道,只要有他的琛哥哥在,那行事之前的善后事宜便早已在他的规划之中。
就像他如今放走莞映雪,也只是为了明日更好的带她回来。
他说过的,送棺,请人……
所以一直到多年以后,宫瑄都一直觉得,似乎他与奈一的离去也是在他的布局之内。
那日,宫瑄一返回天牢,便见牢门大开,不见琛日、琛月二人的影子。他一路返回女监,偏在奈一门前看到怔在原地的他们。
她倚在兄长的怀里,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却是唇下含血,双眼紧闭。他的兄长揽着她,锦白长袍上血迹斑斑,脸上毫无生机!而两人的胸前,都赫然插着一根硬物!
宫瑄觉得心脏都停止了,眼前这一幕,后来多次出现在他的梦中,让他哭着苏醒,哭着一遍遍问自己:“为什么……”
他看到珄二携着一个手挽拂尘,掼发鹤眉的白袍老者破空而降,他听到珄二大声的喊他:“兄长!”
那一旁的老者频频摇头,道:“又来晚了……”
接着,他手中拂尘一挥,人去楼空。兄长,奈一,珄二皆已不见踪影。
宫瑄一直都知道,皇伯一心想除掉奈一只不过是为了护兄长无忧,让他来继承大统。所以兄长消失后,皇伯的身子便一蹶不振,每况日下。
次年冬天,皇伯驾崩。在众人眼里,是宫王府最不入眼,最没有存在感的老四,宫珺继承了皇位。可宫瑄知道,从一开始,兄长选定要扶持的人,就是珺四哥。
琛日、琛月奉兄长遗命,做着珺四哥的左膀右臂,护珺四哥坐稳朝纲。
珏三哥……去了护国寺。
玥五哥则留在了朝堂,一同参政。
而他本人,则选择游历天涯,做个无忧无虑的江湖剑客。
他去过很多地方,荒无人烟的戈壁,一望无垠的大海,灌木横生的野林,陡岩峭壁的从山,走到再晃回天朝的时候,已经是七年以后。
七年时间,足以让一个剑眉星目的少年郎蜕变成一位朗俊英挺的恣意郎君。
当时正值天朝庙会,他倚坐在一家酒楼的二层空台,喝着小二推荐的招牌酒,看着街下人头攒动,不知在想些什么。兴许是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在望着络绎不绝的人群发着呆。
故而连对面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他都没有察觉。
那人少年模样,俊挺秀气,双眸明亮如星,细瞧与七年前竟无甚不同。兴许有多了几缕仙气也说不定呢。
他手指浮在桌上,有节奏地敲动,“哒哒哒哒……哒哒哒哒……”一下一下,不知敲到第多少下,对面的宫瑄才恍然回神,朝他望来。
宫瑄先是一怔,却很快如故人相遇,一笑而起,道:“珄二哥,别来无恙。”
此人正是七年前在天牢消失的宫珄。
他挑眉,仍旧一副翩翩少年郎的模样,道:“瑄六弟,多年不见,幸会幸会。”
宫瑄笑的很开怀,可细细瞧着,能瞧出眼里的光,他微眯起眼,望向了远方,道:“珄二哥怎的有空回来?”
珄二也不戳破,同样撇向了别处,道:“来见见旧人,不曾想竟遇上你。”
“旧人?”宫瑄回头,而后便见一身儒雅,白皙清秀的另一郎君,一手携酒,一手扶着楼梯正好上了楼。
宫瑄眸中一平,却是不明深意的笑道:“珄二哥的旧人,来了。”
闵温一记君子礼行下,正道:“瑄六王子……”
话音未落,便被宫瑄同礼回下,打断道:“我现在只是一个江湖剑客,闵兄不必如此。若是真轮礼节,闵温大人如今正官运亨达、前途似锦,瑄六还需回上一句闵大人才是。”
闵温闻言,也不再客气,只道:“既如此,那妙毫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完,扬了扬手中的酒壶,递给珄二,道:“喏,你的。”
珄二接过,道:“可加了糖霜?”
闵温道:“加了,不多不少,正好三块儿。”
珄二笑着,仰头便喝了起来,有酒流顺着嘴唇脸颊留至脖颈,他毫无在意,好一大口后,才拂袖擦嘴,夸道:“真甜。”
闵温有些无奈,虽笑着摇头,却满眼宠溺。
宫瑄望着,却像是被沙子浮了眼,而后慢慢地朝楼下走去。
后来好像是珄二又开始灌酒了,他听到闵温道:“你慢点儿,没人和你抢。”
然后,便听到珄二“咕咚”一声,似乎是咽掉了嘴里的酒。他道:“在帝渊山修行,尊上滴酒都不许我喝,活的还不如个酒肉和尚,太清贫了……”
说到和尚,宫瑄接下来便去了护国寺。兴许是夜色已黑,僧人作息规律,宵禁后便已歇息,才让这独立于山间的寺庙在这月高风黑的夜里显得清冷孤静。
宫瑄站在寺门前良久,终究还是走了。他沿着寺旁那条通往山涧的竹林小路,慢悠悠地晃着。在这条竹林小路上,他碰上了一个还在砍竹子的僧人。
他穿着简灰僧袍,挥着柴刀在空中划着半圆,“咔……咔……咔……”一声又一声,在这萧瑟的竹林里空空的回荡着。
宫瑄并未作声,他找了个大石头坐下,就像是方才珄二初见他时那般,舍不得打扰他的清静。
许久,僧人放下了柴刀,驾轻就熟地将砍好的柱子捆成一捆儿,然后背在了肩头上,朝远处的一间房舍走去。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朝身后望过一眼,像是深夜里负重前行的归家人,眼中除了归家的路,再无旁骛。
宫瑄起身,目送着他一步一阑珊的进了那屋子,须臾一丝烛火燃起,屋内映出一个人影。
他就这么站在远处,看着那人影洗漱,更衣,上床,熄火……直到那房舍重新被黑暗笼罩,他终于笑了,心道:“安好就好。”
而后,像个孤野浪子一样继续上路了。
兴许在某一天,他也会安定下来。嗨,谁知道呢,兴许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偶尔回来望望,毕竟,这里有太多让他割舍不掉的东西……
一笑倾人城再笑城已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