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罢月闭上眼睛,曹天弘的身影浮现在脑海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你觉得他脾气好吗?”方罢月依然阖目,端正跪坐着。
“啊?”董阿姊有些茫然,半晌后慢吞吞回答道,“弘郎在家时不太说话,他也没怎么进过我的院子。其实……我拿刀捅他的那次,是我见过他最暴躁的一次。”
“是你激怒的他?”
“不是!”董阿姊慌忙摆手,也不管方罢月还没睁眼。
“那天我一进去就看见弘郎皱着眉,我本想好声好气求他把十贯钱给了,但他没说两句就开始怒吼起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方罢月终于不再闭目,淡色的眼瞳半睁半眯,宛如糖玉:“曹天弘那日,何时回的府,在你见他之前,还有谁见过他?”
董阿姊愣愣答:“每月初一家主只要求阖家用晚膳,弘郎都是赶着上菜时才回来。席上一切都好,大家都闭嘴吃饭……”
董阿姊尽力回忆,好在这就是前几天的事情,还算是没有完全遗忘。
她那天怀揣着十贯钱的事,心神不宁,用膳的间隙偷偷瞥了好几眼曹天弘。
曹天弘与曹岳比肩而坐,父子俩十分拘谨,甚至可以冷漠形容。
渐渐地,董阿姊的回忆愈来愈清晰,她喃喃道:“然后家主率先放下筷子,可明明桌上那道他最喜欢的炙羊肉都没怎么动,那段时间弘郎和家主好像胃口都不好……”
“对对对……”董阿姊全想起来了,她攥紧衣袖说,“家主当时说,让弘郎过会儿去找他,他应当是去了家主房内的。因为晚膳过后我立即就去了秋娘的院子,想求她先支点钱给我,我磨了她半柱香的工夫,她也不肯,我便只好打道回府。
“站在秋娘角门那儿的时候,我回过身看了一眼弘郎的院子,还是漆黑一片,可见当时弘郎还在家主处。”
方罢月顺势回忆了一下曹府的营造图纸,的确曹天弘的住所与秋娘的院子挨得很近。
反而曹岳,作为一家之主,他住的地方远离厅堂,就像是府中别院。大概是为了与家中的儿媳们避嫌,同时人老了想要清净。
董阿姊继续道:“我回了自己院子,刚坐下没多久,便被云母催着去找弘郎。现在想来,我进去的时候,弘郎大概也才回去。”
方罢月想起曹天弘那间寡淡的寝房,一切都仿佛无人居住的痕迹,除了……那碗汤。
方罢月缠着腰带玩的手指停下来,蓦地发问:“你去曹天弘那儿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一碗汤?”
“汤?”董阿姊一脸茫然,“什么汤?当时我与他口角相争,他想倒杯茶水都没有,还愤恨地摔了杯子呢。”
董阿姊走了之后,戚珠玉便进去了,难道说那碗汤是戚珠玉带去的?
只可惜很快,董阿姊就否了方罢月的猜测。
她自言自语道:“不过要说起汤的话,庞小妹倒经常去给弘郎送汤喝。”
这倒有些出乎意料,方罢月还以为庞燕燕毫无亲近曹天弘的心思。毕竟她是被自己的父亲直接送进曹府的,又刚刚小产,身子还未恢复。
正当方罢月想要继续询问之时,屏风后传来了几下缓慢的敲击声。
她回过头去,只见褚时冥从屏风后徐徐现身,朝她轻点下颌,开口道:“你来,我们有新发现。”
方罢月跟随褚时冥,一起从屏风走回方案那边去。
她扫了一眼曹岳众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凝滞,无甚异样。
方罢月忽然心有感应,朝褚时冥靠近一步,微微抬头在郎君耳边问:“你说的发现,是不是与庞燕燕有关?”
“是。”褚时冥步伐不停,垂眸应答。
原来方才,褚时冥和聂阳都有留意到董阿姊所说的“二更”。
待方罢月和董阿姊进入屏风后,他们便轮番审问了其他四位娘子,那夜二更时在做什么。
曹府人丁不旺,到了夜间便显得孤寂寒凉。
那一晚,秋娘应付完上门讨钱的董阿姊之后,忽然觉得身子十分疲累。
她倚在胡床上闭目歇了一会儿,开口唤道:“阿悦,给我打水洗漱吧,我想睡了。”
阿悦是从秋娘入府后,就跟着伺候的婢女了。她是曹府的老资历,比秋娘嫁进来的时间还长一年。
很快,秋娘的寝房就陷入一片漆黑,只有外檐廊下,守夜婢女们身边的几盏小纸灯笼。
原本守夜的该是阿悦,但最近来了几个新的小丫鬟,少不得要□□□□。
阿悦拿走最亮的那盏灯笼,站在台阶上命令道:“今夜你守着就行了,我们娘子都是一夜无梦的,没什么事。只一点,娘子睡觉不喜光,记得把你的烛光压暗点。”
新来的小丫鬟怯生生地点头,不敢忤逆。
但长夜漫漫,她整个人都在半梦半醒间。被问话后,小丫鬟说,她只能确定秋娘一整夜都没有出过寝房。
二更的时候,更是悄无声息,秋娘一定与她一样,都睡得正熟。
“她怎么确定秋娘一直没出门?”听到此处,方罢月抬眸发问,眉头微微蹙起。
聂阳答道:“她说自己一直靠着门睡,若是有人推门,便一定会把她撞醒。”
方罢月挥挥手,示意聂阳他们继续说。
聂阳顿了顿:“三娘那处我们只能询问她的婢女,说是二更天时她正在沐浴。”
“问了伺候她沐浴的人吗?确认无疑?”
少年对答如流:“没人伺候,她是独自沐浴。但她前前后后要了许多回水,而后就一直在晾头发,院子里的仆役都能作证。”
方罢月瞥了一眼三娘,她是胡人,发色带着蜜赭光泽,还有微卷,应当无人可替。
“说到这个,她好像一直都是这样,不要旁人近身伺候。”史媒婆突然欺身上来,插话道。
方罢月这才想起,当初是史媒婆与芳菲前去查验三娘院子的。
“你来说。”方罢月朝史媒婆致意。
史媒婆清清嗓,靠近方罢月耳侧小声道:“当时我不是……来癸水了嘛,翻箱倒柜也没找着月事带,最后在快要出院门的时候碰着了几个小婢女,便拉着她们问了问。”
见众人都盯着她耳语,史媒婆有些害臊起来,将剩下的话大方说出来:“总之,那几个小婢女都是一直伺候三娘的,但她们都说,平常三娘都不让她们进寝房,甚至小衣三娘都是自己洗。”
“她有洁癖?”方罢月挑眉。
史媒婆回头与芳菲对视一眼,两人一边回忆一边面面相觑。
最终史媒婆犹疑道:“应该……没有吧,她的寝房也就是普通整洁。”
方罢月这才觉得,她对这偌大的曹府,还十分陌生。
“重点其实在庞燕燕那边。”聂阳打断方罢月的思绪,皱起了眉头。
如果不出方罢月所料,聂阳必然要提到那碗汤。
果然——
聂阳语出惊人:“庞燕燕身边的婢女说,她二更过后去给曹天弘送过一碗汤,那时曹天弘正在看书,还回应了她。”
他们当时听罢便讶然了许久,此刻正等着看方罢月惊讶的表情,却发现她还是一如既往的舒慵神色。
“六娘你怎么一点也不吃惊?”芳菲没忍住,一脸敬仰地开口。
方罢月置若罔闻,反问道:“戚珠玉呢?她去曹天弘处是何时?”
“正好二更。”褚时冥沉声缓缓,回答了她,“而那时,庞燕燕的婢女,才刚端着汤准备出门。”
当二更的梆子声在府墙外响起,便意味着已入亥时了。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早已入睡,只有曹家这样的门第府宅还点着零星几盏夜灯。
戚珠玉刺罢曹天弘,慌乱不已,颤抖着拿了飞钱夺门而出。
跨门槛的时候,正好打更的声音传来,差点把她吓了一趔趄。
而远处,庞燕燕的小院内——
“咳咳……”庞小娘子釜底抽薪,被草木灰呛得咳嗽起来。
她的婢女忙道:“娘子,这汤也好了,剩下的我来吧。”
庞燕燕点点头,用帕子掩唇,一边坐了下来。
婢女将汤盅从火上端下来,盖子一揭开满室留香。乳鸽已经骨肉分离,十分软烂,汤面上飘着一层淡淡的诱人油光。
“娘子的汤炖得真香啊!”婢女由衷夸赞道。
庞燕燕浅浅地笑了下,吩咐她:“盛一碗给弘郎送去吧。”
婢女霎时脸色就垮了,她嘟囔道:“娘子炖这汤从备料到熬煮都亲力亲为,可郎君一碗碗喝下去却从不感怀。”
“没事的。”庞燕燕劳累过后,脸色有些虚弱,温和道,“反正我自己也要喝。”
她落胎后,便开始喝这乳鸽汤,确实有些效用,身子也健壮了不少。
可婢女还是有些心疼庞燕燕,暗自腹诽——曹天弘这纨绔郎君,娘子有孕时不陪伴也就算了,可小产伤身后,他也从不来探望。
竟然还有脸说她们娘子炖的乳鸽汤好喝!真是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婢女纵然心有怨言,但还是依照庞燕燕的吩咐,提着食盒出门了。
她吩咐守在门口的其他小丫鬟:“已经二更了,等娘子喝完汤,你们就先服侍娘子睡下吧。”
“是。”
婢女沿着夜间小路走去,手里的灯笼只能照亮眼前的一小块儿地方。
她想走得再快点,但又怕庞燕燕悉心熬的汤撒了。
终于,婢女提着温热的汤走到了曹天弘的院子。
四周万籁俱寂,分外冷清。
她像往常一样径直推开房间的门,但那天曹天弘的房间里十分昏暗。
前厅灯烛皆灭,只有帏帘后,曹天弘的翘头案上点着灯。
隔着朦胧的帘帐,婢女隐约可见曹天弘披着外袍,盘坐在案前翻书的身影。
她公事公办地低头行礼:“郎君,我们娘子来给你送汤了。”
“先放外面吧。”说着曹天弘又将书页翻过一面,声音低微,有些倦怠的感觉。
婢女便按照吩咐,随手将汤碗放在了门边的高足方几上,退了出去。
此时二更已过半。
方罢月听完这一切,沉思了许久。
这确实有悖常理——曹天弘二更时必然已经昏死在地。
那送汤过去的婢女看见的是谁?
况且她记得,当时自己与褚时冥去查验曹天弘寝房时,那碗汤是放在帘帷后的翘头案上的。
这又是谁端进去的?
还是说,那婢女在说谎?
虚空之中,没人能瞧见,有两个阴差正隐身挂在房梁上。
“都说小鬼难缠,他们肯定是没见识过崔判。”阴差甲啧啧有声,“看他们,都被崔判出的题给缠住了吧。”
“你下来的晚不知道,”另一个阴差乙不屑回道,“崔判也就是心眼子多,当初可是跟在夫人身后屁都不敢放一个。毕竟若只论打架,即便是殿下恐怕也比不过夫人。”
阴差甲正欲细问,底下如死水一般的沉寂中终于出声了。
方罢月一语落定,毋庸置疑扫视众人道:“我需要将整个曹府再仔细走一遍。”
“那我与师姐一起去。”聂阳忙不迭跟着。
“不好,他们要出去!”阴差甲反应最快,他立刻施法弹向曹岳。
曹岳像被驱动的傀儡般动了起来,赶在方罢月踏出灵堂前,拦住了她。
曹岳露着生硬的笑开口:“现在可还不到贵客们出门的时候。”
方罢月打量着这老头儿,自我怀疑刚刚只断他一臂是不是太仁慈了。
“阿阳。”
聂阳应声走上前,希冀地看向方罢月,等待师姐发号指令。
“把他捆起来。”
聂阳立刻将曹岳的双手反剪至背后去,而后少年一愣:“师姐,没绳……”
下一瞬,三尺白绫便递到了他面前。
聂阳抬头一看,竟然是上将军。
郎君面无表情地扯下曹天弘的灵幡,给他当绳子用,另一只手还负于身后。
如此气定神闲地行乖张之事,聂阳差点以为褚时冥被自家师姐给附体了。
聂阳愣愣接过。
曹岳虽然笑得生硬,但他竟然毫不反抗,任由聂阳将他捆了起来。
这下两个隐身的阴差急了。
“还愣着作甚!烧符咒啊!可不能在崔判没回来之前让他们出门!”阴差甲怒拍阴差乙。
阴差乙如梦初醒,慌张地从袖中掏出一张藤黄符纸,烧于指尖。
伴随着灰烬白烟,整座曹府骤然阴沉,雨幕瓢泼而下。
“啊!又下雨了,六娘小心!”芳菲眼尖,立刻喊道。
方罢月匆匆停顿在门前,抬头凝视眼前的雨幕。
虽然知道这雨是化肉蚀骨,但方罢月还是想再试一试,她扯下一片衣袖团成团,抛入雨中。
不过须臾,那衣袖便形如筛网,最终消弭成灰烬。
其余人看着不由打了个冷颤,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灵堂霎时重归寂静,连方罢月也皱着眉回到长案边坐下来静静等待。
困局中没有光影流转,令人迟钝于时间的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方罢月忽然轻声开口:“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众人皆一愣。
对啊,他们在此只有三日,如果这雨就这样无休止地下下去,那他们岂不是只能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