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聂阳的表情越听越难看,少年皱着眉,似有话要说。

“怎么了?”方罢月瞥了一眼身后的师弟。

“师姐,你和上将军当时去曹天弘房中查看,现场血迹多吗?”聂阳俯身小声问道。

方罢月回忆起来,曹天弘当时是倒在足案旁边的,地上血色很淡。但旁边就是一大块暗红的毡毯,若是血被吸走了……

她忽然没什么把握。

“不多。”淡然却笃定的嗓音响起。

师姐弟二人同时转头看去,果然是稳如泰山的褚时冥。

褚时冥似乎知晓聂阳在思索什么,他反问道:“你是不是在怀疑,曹天弘的死因并不是中刀失血?”

聂阳点点头:“方才我在府中重新验尸,发现确如仵作的验状所说,伤口的位置避开了所有脏器。虽然有两位娘子伤他,但都是慌乱中的动作,算不得伤及根本。”

褚时冥忽然起身,向戚珠玉发问:“你离开时,有没有拔下那刀?”

戚珠玉抬脸,看不清阴影中这个郎君的面貌,她晃了晃神,垂眸回答:“没有。”

这时,一直坐在主位静默不动的曹岳突然开口了,苍老的声音传来:“那刀是次日早晨,老夫亲手从小儿身上拔下的。”

“那就更对了!”聂阳站起身来,双目炯炯,“刀身堵着伤口,血不易流出,所以现场血迹也不多。但若是失血后,由于夜寒缓慢失温而死,死亡时辰便对不上,尸斑也不该是这样。”

“不对!”却是方罢月语出惊人,众人都朝她看去。

可她反而看向了史媒婆,难得激动道:“如果弯刀是曹岳从尸身上亲手拔下的,那史大娘从三娘院中捡到的那柄是什么?”

胡姬三娘一直在灵前置身事外,她听不懂也不想听。

戚珠玉笑了一声,她几乎算是这府内的百晓生,她代替三娘答道:“这刀她有两柄,只不过一柄嵌黄玛瑙、一柄嵌蜜蜡,从不同时示人。”

“这都不是重点,我的意思是——”方罢月握住史媒婆的手腕,盯着她问,“如果你带来的弯刀不是证据,那为何当时鬼差没有带你走。”

“你是不是还拿了其他东西?”

史媒婆张嘴凝噎,发现在场所有人都在瞧她,忽然就老脸一红。

她扯住方罢月的衣袖,将其带到角落,支支吾吾小声道:“当时我好巧不巧,来月事了,可我翻遍三娘的房间,都没有找到月事带,只能随手拿了她几张帕子垫着……”

方罢月一时无话可说,她顿了半晌,继续问:“那帕子上可有绣花绣字?材质如何?”

“是素帕,上面什么都没绣!寻常人家都有的那种!”史媒婆很着急,生怕自己犯了错。

没想到找到的线索,如今都走成了死局。

方罢月皱着眉,心情甚是不佳。

“啊!”偏偏芳菲一声尖叫,又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过去。

她颤巍巍指着供案上的香炉,惊恐道:“这香,什么时候点上的?”

只见曹岳抄着手站在棺木旁边,冲他们笑得一脸慈祥,但那支催命香已经烧了快一半了。

“行了,别玩这套了。”方罢月此刻耐性全无,她大步走上前去,裙摆摇曳。

她站定在牌位前,指尖一划,推开那装香的木盒,将里头的香尽数抓了出来,拢成一把。

又寻了支烧得正旺的白烛,把手中的香一口气都点上。

吃饼的众人目瞪口呆,一时不敢喘气。

方罢月已经利索地将香都插进香炉,拍拍手道:“祝令郎早登极乐。”

其实方罢月基本已经摸清这所谓的鬼境,大约是地府开辟的一个独立处,除非按照指示找到最终的答案,否则是回不去现世的。

但在此范围内,也不必太过听话。

果然,那曹岳还是和颜悦色,甚至向方罢月微微点头颔首,接受了她的祝祷。

“期限三日找出曹天弘死于谁手,今天已经是第二日。”方罢月重新提醒众人,什么才是最紧要的。

她坐回桌案边,抱胸道:“咱们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将所有线索都捋一遍。”

“这样吧,我来给大家讲个故事,若有何处奇怪之处,便只管指出来。”方罢月给自己倒了口酒,仰头喝下。

“一个少年,父亲要强,常年征战不回家,只留他和母亲二人。可惜母亲命薄,很早便去了。家中也无兄弟姊妹,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又无人管教,很快,便成为了混迹教坊的纨绔。”

大家都知道方罢月讲的是曹天弘,于是都静静地听着。

“后来父亲觉得他太过放荡不羁,也许该成个家有个约束,便让他娶了温家娘子。可惜这位温娘身子不好,没过几天就抱病而亡,于是她的随嫁婢女秋娘,便成为了郎君的继室。”

说到此处,史媒婆犹豫着举起了手,她面露难色:“我觉得这地方听起来不妥……”

方罢月抬抬下巴,示意她说下去。

史媒婆毕竟是西京有名望的媒婆,高门大户的嫁娶参与过不少。

她说:“一般求娶新妇,郎君家中必定是细细挑选过的,既然温娘自小多病,为何还要娶她。”

方罢月看了一眼聂阳,少年会意,起身便朝秋娘走去,想将人“请”过来。

秋娘本也听见了他们说的内容,她理了理衣袖,不卑不亢地站在原地,拒绝道:“事关两府秘辛,我不便多说。”

聂阳还欲开口劝说,却发现秋娘骤然间目光呆滞,宛若泥像。

紧接着,身后的灵幡无风自动。

白纱遮住聂阳眼前的景象,将方罢月等人与他隔开。

聂阳皱眉,反手用剑柄拨开灵幡。

他能感觉到森然鬼气再次涌出,转头一看,不止秋娘,庞燕燕、曹岳等人僵立在棺木前,也成了一动不动的鬼傀儡。

就像他们初到灵堂时那样。

卢生都准备好了笔墨,此刻被迫停下,喃喃道:“啊……又开始了吗……”

芳菲小声问:“那这次怎么办?还要踢棺材吗?”

方罢月也烦的很,卡在这时候一动不动,很显然是不想让他们继续追问温娘一事。

能决定这一切的,必然是曹府一家之主的曹岳。

方罢月叹了口气,走上前去在曹岳面前晃手:“老头儿,别装了吧!你还想不想快点找到杀你儿子的人?”

曹岳依然一动不动。

“啧。”方罢月顿了顿,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舒展眉头扬唇一笑,开始胡作非为。

她把秋娘揽腰抱起,立在曹岳身前,让翁媳二人面对面贴近。

而后动手按头。

“她在干嘛……”史媒婆感觉自己快裂开了。

卢生脸都白了,书生看见这个,恨不能自戳双目。他手抖个不行:“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眼见曹岳就要和秋娘唇齿相依了,须发花白的老将军终于抖了抖眉毛,愤怒地扭过身子。

也许是过于欺辱,曹岳一掌拍起,凌厉的罡风朝方罢月的眉心袭去。

方罢月腰肢后仰,轻巧避开。

一旁的聂阳足尖一蹬,飞身上前,短刀终于出鞘,晃过一抹冷青色。

方罢月任由小师弟上前帮打,她踮起脚尖将秋娘扛走,远离战场。

但是曹岳一生驰骋疆场,盛怒之下招招难挡。

聂阳纵然少年英勇,身手相较之下还是略显生涩。

他紧锁眉头,抬腿扫开曹岳掷来的烛台。

为了避免烛火卷白幡,聂阳刀尖落了空,腰间命门也迎来一拳,少年闷哼一声。

曹岳瞄准时机,伸手往聂阳的右手手腕捉去,想要抢刀。

方罢月见状便想上前帮师弟一起暴打曹岳。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斜后方蓦地探来,隔开聂阳与曹岳。

聂阳很快反应过来是褚时冥,顺从地将气力卸下,那柄短刀便落入上将军手中。

褚时冥手腕一转,短刀凌空正位,将少年护在身后。

曹岳还欲出招,却只见短刀迎面飞来,杀气四溢,他浑身像被禁锢一般退无可退。

噗嗤一声,曹岳的小臂被整段切下。

而那短刀钉入棺头,铮然摆动。

这一切不过瞬息,远处的史媒婆等人甚至没有看到褚时冥有什么大的动作。

褚时冥依旧站在原点,可那曹岳的胳膊,已经掉落在地。

“呵。”曹岳冷笑一声,弯腰将自己的断臂拾起,“我终究是老了……”

所幸他早已不是活人,断臂未见血,沿着缺口重新按上后便恢复如常,宛如泥塑。

褚时冥奉圣谕担了护卫皇都的职责,而聂阳又是西京金吾卫,也算是褚时冥的半个下属。

看到天诏上将如此护短,方罢月也乐得狐假虎威。

她走上前道:“曹老,如今你袖子里的东西可以拿出来了吧。”

曹岳神情晦暗不明,从那只断臂的袖袋中掏出一物。

那是一枚泛着冷黑色泽的令牌,纹饰诡谲,与凡间祥瑞大相径庭,应该是阴司鬼物。

比较奇特的是令牌之上,还嵌了一颗血色宝珠。

曹岳用指腹按住宝珠转动,血色逐渐消退,随着珠子清澈,秋娘等人也重新苏醒过来,恢复如常。

方罢月勾唇,露出一抹果不其然的笑意。

早在她踹开曹天弘的棺盖,曹岳从袖中掏出仵作验状的时候,方罢月便瞧见了曹岳的袖中闪过一抹异色。

直到大闹朱楼时,方罢月又在阴差身上瞧见了类似的令牌,于是想通了很多。

曹岳大约相当于六博里的骁棋,牵动着整座曹府中的“鱼”。

看褚时冥毫不犹豫砍下他这只手臂,想来是也发现了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