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戚珠玉继而又嗤笑一声,叹道:“原本我以为只是我没福气,现在回过头想想,一个两个的,左右这就是曹家留不住子孙。”

一个两个?曹天弘还有过其他孩子?

方罢月等人刚想问,却被秋娘先声夺人。

她端着正房的姿态,乜了戚珠玉一眼,冷言劝嘱:“阿耶面前说话要注意分寸。弘郎虽然走了,但你依旧是将军府名正言顺的娘子,不会赶你回那逼仄的坊市讨生活,你大可不必这般破罐子破摔。”

戚珠玉本就是针锋相对的性子,被气得冷笑一声,回嘴道:“你也不过就是温府的下人出身,在我面前摆什么正室威风!弘郎想休了你谁不知道,你才应该庆幸你现在还能坐在曹府。”

看人斗嘴滋事一向都被方罢月奉为乐事一桩,只可惜在长乐楼时总要顾忌被打坏桌椅。

没想到今日在这儿竟然有望听一场淋漓酣畅的骂战。

热衷于姻缘一线牵的史媒婆听得入神,忍不住开口问秋娘:“他要休了你,为何?”

秋娘垂眸:“其实戚娘子说的对,我本是仆婢出身,承了曹温两家的情才有如今的身份,我很感激。因此多年来我一直战战兢兢地操持家务,支撑中馈,不想对不起老将军和温家。可……”

秋娘苦笑一声:“弘郎最终还是怪我对他管束太多。大约一年前左右,他在外的花销开始变本加厉,我这边也挤不出多余的银子供他。但他最后竟然……把主意打到了温娘子留下的嫁妆上,于是我们开始大吵。

“到最后,他终于说,要用无后的理由将我出休。”

说到此处,秋娘酝酿了一口气,“郎君们既然都将账本带来了,我也没脸再瞒下去。”她将目光从卢生那儿移回,而后站起身来,向董阿秭行了个致歉的礼。

“从三个月前,本该支给万丰里的十贯,都被弘郎要去了。阿姊,是我对不住你……”

董阿秭闻言瞪大双目,放在膝上的双手不由揪紧了衣裙,丰硕的胸脯随着情绪起伏得略急了几下。

但最终她目光闪烁,嗫嚅着嘴唇,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胡姬三娘不知是听不懂,还是懒得搭理,始终像冰玉一般坐在那儿。

倒是戚珠玉,听了秋娘这番肺腑之言,不屑冷笑了声,但意外地没有继续怨怼回去。

李吉在此时啧了一声,明明是胸有成竹的笃定,表面却非装作不耐烦的样子。

他用手枕在脑后道:“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圈定真凶,老子想回去喝酒!”

众人这下又齐刷刷地回头去看他。

曹岳也慈蔼地负手上前,颔首道:“郎君若有答案了便随老夫来。”

他走到摆放灵牌的桌案前,递给李吉一支蘸满朱砂的笔,让他将凶手名讳写在黄表小笺上。

李吉抬脸扫视了一圈方桌前的人。

众人秉着各色神情看向他,却又无一人信他,有想要跟随的举动。

李吉无声嗤笑,心中啐了句“一群蠢货”。

他低头,笔走龙蛇。

卢生等人屏息凝视,心中打鼓似的紧张等待。

曹岳接过他写好的名字,再次与他确认道:“若郎君是对的,便可眨眼回到现世。但若是错的,便会直接暴毙此境,魂魄皆灭。”

说实话,李吉的确怵了那么一下,但让他在众人面前打退堂鼓还不如直接暴毙。

李吉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长桌两边的其他人。

方罢月长袖善舞,怎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此时若有人能拉他一把,给个台阶,说不准他也愿意回头。

但方罢月并非良人,亲疏有别在她眼中分得很开。

她依然是那副懒散娇慵的模样,半垂着眼睫万事不关己。

这冷心冷情的样子,竟与一旁的天诏上将有七八分相似。

李吉不知为何生出一丝不快,毅然决然地点头应下曹岳的询问。

黄笺被供案上的香烛一点即燃,那朱砂不知是何做的,被火舌一舔不仅未曾变黑,反而更加鲜红欲滴。

过于妖异。

李吉在想到这个词的一刹那,心脏便被一把攫住的感觉。

他闷哼一声,捂住心口,下一瞬,与那朱砂一样鲜红的血便从他的七窍中爆裂开来,溅得到处都是。

史媒婆等人吓得抱作一团,叫也叫不出,浑身瘫软。

李吉最终应了那句谶语,暴毙而亡。

他瘫倒在地上,灵堂白幡垂在其眉心之上,红白相映。

“喀噔”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腰间的蹀躞带中掉落出来。

“那应当是他一直没拿出来的证物。”方罢月看着血淋淋一地,头疼的毛病又犯了,些微难受。

于是她理所当然地使唤见惯了此情此景的聂阳:“去拿过来。”

“好。”聂阳对方罢月的话令行禁止,立刻起身。

“等等。”方罢月叫住他,从袖中掏出一张帕子递给聂阳,“给他盖上吧。”

这帕子是西京最好的绣娘一针一线绣的,可不便宜啊。

方罢月略微有些心疼银子。

忽然一张淡青色全无饰线的帕子出现在师姐弟二人眼前。

递帕子的手稳如泰山,指节修长却泛着冷意。

褚时冥缓缓道:“用我的吧。”

——他好像看出了师姐的纠结,聂阳没来由地想。

可真难得,竟然有人能兜住师姐。

目睹当场暴毙这件事,寻常人都久久不能回神。

这下只有聂阳、方罢月、褚时冥三人神色无虞,行动自如。

自然,还有好似领了戏本来唱演的,曹府的这些活死人。

聂阳将褚时冥的方帕盖在李吉脸上,以示对死者的敬畏。

而后才伸手捡过那个从他身上掉落的小木盒。

打开一看,才发现是个娘子家用的木簪。

雕工不甚流利,簪尾的莲花也不甚精细。像是双手笨拙的郎君所制,又或者,是个半大孩子的手艺。

“董阿秭,这不是你儿子做了送你的簪子吗?”戚珠玉嚷道。

董娘子低头不语。

褚时冥将那支簪子从盒中拿出来,捻转一看,发现果然莲花一侧有半块雨点大的血迹。

他将其与那本曹天弘房中带回的书并在一起,血迹也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形成一枚完整的,飞溅状的血痕。

“是我捅的他!”董阿秭捏紧手心,抬首招供。

“他骗我!他说看重我生养过,纳我进府给他传宗。只要我随了他,我的儿也能得到每月十贯的安置钱,直至他弱冠。

“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阿儿!

“若不是庄子上来人告诉我,我都不知道堂堂将军府,连十贯钱也出尔反尔。我去找他理论,他不耐烦,说纳我进府养尊处优,也没给他生养儿郎,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我一气之下,看到他架子上的刀,便……”

方罢月从褚时冥手中接过簪子,发现血迹旁边就是一个“儿”字落款。

正是因此,董娘子才舍不得将这么明显的罪证丢弃,李吉也不会将这簪子误以为是她人的栽赃。

但……

李吉死了。

董阿姊不是真凶,死因自然也不是曹天弘胸口的刀伤。

“看来我们得重新验尸查死因。”聂阳了悟道。

史媒婆等人也缓过神来,万没有想到这案子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

哧啦一闪,天际划过一道电光,继而惊雷炸响。

室外以捂眼之速暗了下来,廊下白灯笼晃悠几声,无人点烛却亮起磷火。

“酉时到了。”曹岳起身,面庞开始僵化,似又要逐渐回归傀儡般的状态,“诸位请随我就寝。”

众人紧紧相互依偎着,跟在方罢月聂阳与上将军身后,小心地走出灵堂。

在这样一个鬼地方,入夜后带来的惊惧只多不少,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将人吓得涕泗横流。

尤其是卢生,平常不务正业,现下那些志怪本子里的牛鬼蛇神一股脑涌现出来。

好在并未出现他脑海中那种桌椅破败,蛛网缠绕的房间。曹府给他们住的屋子倒像是他进京赶考时候与同窗住的通铺。

虽不奢华,倒也舒适。

曹岳带领鬼侍女将他们剩余六人分别送入两个房间。

门外咔嚓落锁,史媒婆和芳菲身子绵软跌坐下来。

只有方罢月不由想笑——这劳什子鬼境,竟还懂男女大防、分室居憩,挺有礼数。

三位娘子合衣而眠,躺在又宽又硬的床榻上。

夜深人静时,思绪总是一齐涌上心头,白日里的那些怪诞像一块铁锁,压得人喘不过气,无路可逃。

许久过后,芳菲慢慢依偎到方罢月身边去,衣料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

“六娘……你说我们还能回得去吗?”

深夜里,连芳菲都不再咋咋呼呼,乖巧得只小羔羊。

方罢月难得没有推开小丫头,轻声反问道:“害怕了?”

“没有。”芳菲断然回答,“你和七郎都在这儿,我就不怕。”

方罢月拍了拍芳菲的手背,安慰道:“先睡吧,明日再说。”

“嗯。”

此刻,一直没睡,在听墙角的史媒婆幽幽叹道:“芳菲啊,我去帮你和聂阳说媒吧。”

“千万别!”芳菲惊得瞌睡全无,“我才不想成亲!”

也许是担心他们漏夜而逃,那能融人筋骨的雨又淅沥而至了。

屋内更冷了几分,像重返了初春的料峭。

劳心劳力一整日,方罢月也抵不过倦怠,和着屋外雨声泠泠,逐渐陷入睡意中。

可是突然间,芳菲弱弱的声音再度出现,在沉寂的夜色中强行将方罢月惊醒。

“大娘,你刚刚说的是真的么?”

史媒婆一直没有睡着,她立即响应芳菲的话,扭头道:“那当然,我西京第一媒婆,除了你们家六娘,何曾碰壁过!怎么,你改变想法了?”

芳菲长叹一口气:“我就是在想,万一……我们真的回不去了,那我还是与七郎凑合凑合吧。”

深夜本就容易叫人胡思乱想,更何况是如今这样的境地里。

芳菲与史媒婆说着胡话玩笑一二,不过是在苦中作乐。

史媒婆回复道,“芳菲,明日你先寸步不离地跟着七郎,看看感觉。”

“那六娘落单了怎么办?”芳菲问。

“没事,我替你照顾她。”史媒婆爽朗包揽。

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方罢月没有出声,她重新合上眼眸准备入睡,腹诽道:可真是谢谢你们二位了。

房内复归寂静,困意如山倒,方罢月呼吸渐缓,舒惬地平躺着。

这次连芳菲也快要睡着。

只有史媒婆依然陷于深夜的怅然,她再次幽幽一叹:“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后一桩媒了……”

方罢月倔强地瞪开憔悴睡眼,忍无可忍地咬牙切齿:“谁再出声我就把她丢出去淋雨!”

终于,一夜无梦。

次日辰时,她们竟然是被饿醒的。

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回归现世了。

方罢月抬眸往直棂窗外看去,觉得今日的天空似乎也比昨日更真实了一些。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曹府的鬼侍女也终于做了回人,焦急地在门外喊道:“诸位快来看看啊,我们戚娘子被贼人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