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方罢月在黑雾中摸瞎,一手执树枝点地,一手向前探。

但她步伐稳健,毫不犹豫。那张只看过一眼的营造图纸,已经深深刻入脑海。

不知走了多久,还没有看见丝毫朦胧的光亮。

方罢月不禁有些心慌起来,加快了脚步。

可她属实没有想到,这黑雾如此古怪,并不似山洞那般,逢边缘处隐隐透光。

而是直接由暗转明,没有一丝过渡。

方罢月差点被突如其来的光刺瞎眼,又被院门的矮石阶给绊一跤,下意识地朝面前的黑影撑过去。

起先她以为这是根柱子,但就在她要扶上的时刻,这“柱子”竟然动了,让她扑了空。

方罢月于是踉跄了好几下,才终于稳下脚步。

她适应着光线,眨了几下眼,才抬头看见刚刚她误以为的柱子——是褚时冥。

但他为什么要特意退一步???

“娘子不是应该去戚珠玉的院子,迷路了吧。”

明明褚时冥的语气十分平和,但方罢月不知为何,愣是听出了一丝嘲讽。

方罢月本就不满褚时冥的指挥,于是她整了整裙摆,抬起倔强的下颌反击道:“将军常年风餐露宿,这等纨绔的房间,怕是查不明白。”

整个大瞿的百姓都知道,褚时冥起于微末,无父无母,是从小小兵卒走到如今的一人之下。

赞叹声之下,也不免有些迂贵门阀瞧不上他的出身,笑其大抵是莽夫一个。

方罢月觉得自己牙尖嘴利得很到位。

可郎君的目光不自觉地停在了她瘦削的肩颈上,像一株凌霜的细叶兰。

他喉骨滚动了一下,默默地将目光移回曹天弘大门洞开的寝房内。

褚时冥邀请道:“那一起吧。”

方罢月也愣住了——这位传闻中的天诏上将,脾气竟然意外的好?

方罢月的情绪霎时被安抚下来,就这么愣愣地与褚时冥一起步入了死者的房内。

大概是曹天弘并不常回府的缘故,他的寝房看起来有些过于简朴。

前厅只有三两案几和字画,堂中垂帘帏。

帘帏之后是一张红线毯,毯上摆了只曲栅足翘头案,被三面重屏围合起来,挡住寝房最里头的床榻。

也许曹天弘闲时会在此,盘腿席地而坐,斟饮闭目。

方罢月和褚时冥二人继续往里走。

他们发现尸身倒地处在屏风旁边,如今已用墨线圈出来了。

看地上的血迹,曹天弘倒下得很干脆。

这位置,既远离床榻,也远离翘头案。旁边除了屏风,便是一架靠墙安置的博物架,上面摆了些书卷木盒。

方罢月眯了眯眼,觉出不对。

她转头上下打量褚时冥,却被郎君随手从架子上抄起一册卷轴挡住她的视线。

褚时冥知道她在想什么,开口道:“别看了,那胡姬三娘的身高大约在我眉眼处。”

如此便一目了然。

曹天弘身上的刀口,是自下而上发力。

若行凶的当真是三娘,除非是二人都坐着,否则刀口应当是直直发力,甚至是从上往下。

毕竟曹天弘比三娘还稍矮几寸。

可按照地上的墨线来看,行凶之地是只能站着的地方。

“褚将军。”

“嗯?”

方罢月停顿了一会儿,又开始耍嘴皮子:“我觉得这像是你的寝房,就……挺干巴的。”

“……”

但是方罢月说的没错,这寝房的摆设不仅毫不奢靡,而且一丁点红袖添香的物件都没有。

就算曹天弘不稀罕赏玩珍宝,也不符合他流连烟柳巷陌的浪荡传言——莫不是把钱都花在小娘子身上了,这样说来,倒也是个合格的情郎。

方罢月笑了笑,转头盯上了翘头案上的一碗汤。

她俯身看去,从昨夜曹天弘身死到如今已经过了七八个时辰,汤面上飘了厚厚一层油花。

但轻轻一嗅,却不腥不腻。

她又搅动了几下,发现只是一碗加了许多辛姜烹煮出的乳鸽汤罢了,确实无甚奇怪。

方罢月叹了口气,扯开自己的上襦胸衣,低头往里看了一眼。

再抬头发现褚时冥正诧异地看着自己。

“酒楼上菜用的掐时小沙漏,你要一起看看吗?”方罢月挑眉,叉腰挺直了胸——为了避免颠簸,她都将穿在璎珞上的小沙漏放入胸衣固定。

自从发现褚时冥竟然是个好脾气的,方罢月便逐渐放肆起来。

旁人都觉得长乐楼的掌柜方罢月颇有手段,行事乖张。其实她本性只是个爱赚钱,爱戏耍亲近之人的小娘子罢了。

“不必。”褚时冥咳了一声,扭过头去。

“时间不多,那我先走了。”见褚时冥方寸微乱,方罢月心情大好,笑着离去。

到此时,曹岳在灵堂点燃的那支香已经去了三分之一。

聂阳终于走到了府中最偏远的,庞燕燕的院子。

虽然庞父的官职不高,但庞燕燕多少也算个官宦娘子出身。

眼见庞燕燕将这院中一草一木都侍弄得茂盛秀美,但聂阳步入其间,总有一股阴森之感。

忽然远处传来了风吹竹铃的声音,空灵梦幻。

聂阳循声走去,发现是正房旁的侧厢。他推开一扇乌头门,看见厢房正中摆了几个竹马风筝,案几上还有妇人未做完的小虎头鞋帽。

看起来是孩童居住的地方。

但不是说曹家已然绝后?

聂阳皱眉,觉得不对劲。他闭上双眸调整呼吸,丝丝缕缕的幽香钻入鼻腔。

香味?

少年恍然大悟,在这鬼境之中除了李吉的酒香,再没有任何气味。

泥塑之地,何来人间万象。

聂阳遽然转身,将目光重新投入院中那些重重叠叠的花木——曼陀、晚香玉、重瓣百合……

还有很多他也不认得,但想来都是嗅之令人生幻的花草。

聂阳沉气闭目,尽量避免吸入花香,半晌,等他再睁眼时,才发现这一切都是纸扎的。

悬梁上挂着白幡,竹马风筝、虎头鞋帽,虽然扎得栩栩如生,但都是透着死气的祭品。

只有乌头门下挂着的竹风铃是真的——不对,那哪是什么乌头门,那是个墓前牌坊。

真是个精致的幻阵。

聂阳又往里走了走,原来这座小牌楼是与庞燕燕的寝室连在一起的。

在庞燕燕的床榻旁,放了一个襁褓小儿睡的摇床,木工精湛,每个转角都打磨得圆润光滑。

聂阳慢慢地走近,只见小床中一张纸扎小人静静地直视他,脸色惨白。

少年眉心微跳,但还是很镇定。

他看见这纸扎小人好像隐约透出一些墨迹,思忱再三,还是伸手将其拿了出来。

聂阳将纸人翻转过来,发现后面的确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只是字迹略微潦草,一时看不出是什么。

卢生与蒲二郎两人去的是继室秋娘的院子,宽敞明亮,婢女小厮来往,言笑晏晏,看着再正常不过。

“二位郎君,不知要从何处查起呢?”其中一个像是主事的婢女,主动前来给二人行礼。

卢生是个穷酸举子,没见过这么大的女郎院子,于是闭口不言。

蒲二郎环顾四周,倒是被一座雅阁吸引了目光,便问:“秋娘寝房旁边的是什么地方?”

婢女随着他的方向看去,垂首道:“那里原是一座书斋,但我们秋娘因为要操持家务的关系,现在成了专门清账的地方。”

高门大户人家,多少龃龉都是从财帛开始。

蒲二郎眼神一亮,觉得账房里必有文章,便拉着卢生要进去。

但卢生偷偷一用力,拽住了蒲二郎的衣袖,他小声耳语:“时间不多,要不我去书斋你去寝房吧。”

蒲二郎脱口而出:“你是不是觉得我看不懂账本?”

卢生脸涨红了,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要不你去书斋我去寝房也行。”

可蒲二郎坦坦荡荡:“我确实看不懂账本。”他反手也拉住卢生的衣袖,压低声音,“但我一个人害怕,卢兄,你可不能让我一个人啊!”

卢生无语问天,拖着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蒲二郎走进书斋。

书斋的摆设大约没有挪动过,博古架上还是些年长郎君们喜欢的老根雕。文房四宝也不似女郎们常用的那般精巧美观。

只有淡淡的脂粉味掩盖在墨香里,整个桌案上都堆满了曹府造册的大小账本。

卢生对算学不太精通,皱着眉尽量快速翻看。

而蒲二郎开始左翻右碰,从某个角落掏出了一个铜盆,盆里有浅浅灰烬,还放了一个包袱,鼓鼓囊囊又很轻。

蒲二郎打开一看,竟是满满一袋的阴纸钱。

他撇撇嘴,却并不吃惊。

蒲二郎知晓高门贵胄里的娘子们要守的规矩多,祭奠娘家人也只能偷偷烧纸。

自己母亲也是如此。

这兴许就是秋娘给她那个殉情的主子温娘烧的。

而此刻,反倒是卢生顶着手下的账本,还真让他看出了几分不对劲。

有一笔划到京郊万丰里庄子上的钱,此前每月都是雷打不动的十贯,一直持续了小半年。

但就从三个月前,这笔钱便不再出现。

而且秋娘还专门为这笔钱造了阴阳账簿。

卢生不是西京人,对京郊自然更不了解。他于是转头问道:“蒲二郎,你听过万丰里吗?”

“当然听过!”蒲二郎兴致勃勃,“那儿种的火晶柿子整个大瞿都找不出更好的!”

听到火晶柿子,卢生也终于记起来,万丰里在曲江外。

这第一笔钱的出账日子,也与那俏寡妇董阿秭入曹府的时间吻合上。

想来应该是曹天弘答应给她养儿子的钱。

但这钱为何断了,是秋娘自己昧下了,还是受了曹天弘的指使。

董阿秭又是否知晓此事?

“怎么了?卢兄可是发现了什么?”蒲二郎见卢生一直沉吟不语,连忙问道。

“算是个有用的证据吧。”卢生将帐簿揣进怀里,“你呢?若有找到什么带走就好。咱们得回灵堂了,宜早不宜迟。”

蒲二郎挠了挠头,左右看了看,勉强清出身上的一个香囊,在里头装了些纸钱灰烬。

一边装,一边觉得真晦气啊。

而后他忙不迭地跟在卢生身后,往灵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