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罢月和聂阳赶紧顺着二人尖叫的方向看去。
只见正堂门口,雨滴如注的檐下有两名形貌怪异的侍女,脸上尽是青灰斑点,一直延伸进衣领。
这是尸斑——方罢月不由眉心微跳。
那两名鬼侍女肢体僵硬,但动作快,力气也大。
眨眼间她们便来到四人身前,直接将他们一个个地按进了圈椅中,而后睁着一片混沌灰黑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人还未齐,贵客请坐好。”
“我已经在这坐了许久,只要一起身,她们就……”蒲二郎委屈地将自己抱得更紧,继而又抬头问道:“你们来这,是不是也是因为一本书?”
聂阳颔首。
“对!”史媒婆也忙不迭点头,“黄泉炸煮!”
“是杂俎吧?”
史媒婆话音刚落,屏风后便又走出一人——是个举子,布衣纶巾,十分符合终日埋首书堆的模样。
那书生身形文弱,但还算沉稳,他不惊不惧地给众人作揖:“小生姓卢,乃青州人氏,不知诸位……”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蒲二郎瑟缩打断:“要不你还是先坐下吧。”
卢生一顿,觉得这郎君好生无礼。
聂阳余光一瞥,发现鬼侍女又开始蠢蠢欲动,于是手一抬,用刀鞘将卢生顶回圈椅里。
卢生更觉被冒犯,但他一抬头,认出了聂阳身上绯红的金吾卫服。
于是他只得咽气,脸色不悦地坐好。
一开始,卢生很是清高地侧身背对着蒲二郎坐。
直到他终于发现门口的侍女是鬼,刹那间眼瞳放大,而后默默地将身子转了回来。
那股子清高劲也消失殆尽,他牵强一笑:“方才还未来得及问,诸位怎么称呼?”
话是问众人的,但卢生的目光还是自然而然落在了看似主心骨的聂阳身上。
“我叫聂阳,金吾卫右街使。”聂阳平静开口,又依次介绍了方罢月、史媒婆与芳菲,最后道:“你身旁的是蒲二郎,他来此最早。”
门外一直下着雨,又有鬼侍女把守,众人都暂且没有莽撞乱跑。
“这雨下了多久?”方罢月扯过自己的披帛垫在身后,皱眉问蒲二郎。
蒲二郎愣愣答:“从我来起便没停过。”
“你也不去外头找路,就这么干等着?”方罢月眼皮一掀,看向他。
“我不敢……”蒲二郎声若蚊蝇。
芳菲成日在长乐楼端菜倒茶,下意识便想到吃食的事,不由问他:“那你不饿吗?”
这么一说,蒲二郎也呆住了,他思索半晌答:“这么说来倒也奇怪,我既不困也不饿,若不是聂街使告知,我都想不到我在此两日了。”
“可以不食不眠,也不知岁月流逝,倒令我想起书中的灵山宝地。”卢生喃喃道。
史媒婆一直对门口的鬼侍女提心吊胆,小声回嘴:“难道不是阴曹地府更贴切?”
“谁!”聂阳忽然扭头看向那扇绘着地狱变相图的屏风。
习武之人耳力佳,他听到那边似乎传来一点声响。
“呵,”那人徐徐从屏风后走出,嗤笑道:“没有酒的话,算什么灵山宝地。”
来人身形壮硕略带几分胡人样貌,整个放浪形骸,手中还提了个葫芦酒壶。
应当是个酒鬼。
这酒鬼大剌剌落座,方罢月环视一圈,发现堂内不知不觉已经来了七人,只剩下最后一把椅子,孤零零地落在悬梁灯笼下。
酒鬼丝毫没有与在座搭话的意思,自顾自地拔出酒塞,猛灌一口酒。
酒香弥漫而出,给这阴惨潮湿之境带来一丝人气。
大瞿崇尚诗酒,对狂放之辈反而有种莫名的宽容。
卢生这样的儒子更是如此,他不由俯首问道:“在下青州卢生,敢问郎君名讳?”
只可惜酒鬼瞥了他一眼,并不屑回应。
方罢月轻轻一笑,打破寂静:“他应是自戎州而来。”
在座所有人都抬头,闻声看去。
连酒鬼本人也不禁看了方罢月一眼。
芳菲第一个发问,目光中带着疑惑与好奇:“六娘认识他?”
方罢月双手撑着下颌:“不认识啊,我不过是闻出了重碧酒的香气。”
重碧酒是戎州官府督造的酒,以稷、糯、稻、麦酿成,在市井酒坊间流通有限。
“但再难买的酒,也不是不能在其他地方觅得。”聂阳小声追问,“师姐怎么断定他一定是在戎州买的酒?”
方罢月的视线从酒鬼手中的酒壶,慢慢下滑至他脚边。
只见那酒鬼的乌皮靴底满是泥印,但这泥土的颜色很独特,不红不黑不黄。
长乐楼作为西京第一酒楼,光顾的达官贵人无数,她曾见过某些郎君随身携带着诏书,以锦囊紫泥封口,谓之紫诰。
这种紫泥只有蜀中才有,而戎州,正是蜀地。
酒鬼回看方罢月一眼,胡髯一动,竟主动开口介绍:“我叫李吉。”
方罢月敷衍地点了点头。
“咳……”卢生轻轻握拳咳嗽,飞快地瞥了一眼这个一直被自己小瞧的女郎,突然有些赧颜。
此时芳菲扯了扯方罢月的衣袖,道:“六娘,最后一个人不知何时才到,我们就一直这么坐以待毙吗?”
方罢月与聂阳对视一眼,觉得芳菲言之有理。此时他们已经有七人,破开那两个鬼侍女的阻拦不是什么难事。
聂阳自然是与方罢月合作无间的,他点点头:“我殿后。”
话音刚落,方罢月抬手从发间拂过,寒光一闪——原来是柄藏剑簪。
利刃从她指尖飞出,噗哧一声,扎穿了鬼侍女的前关穴。
原本是一击毙命的杀招,但鬼侍女连血也没有留下一滴,只是头一歪,而后朝堂内逼进。
不过方罢月本也没打算与之鏖战,她不过是声东击西,引鬼侍女进来让聂阳牵制住,而自己外出开路。
聂阳格刀一挡,将两名鬼侍女震退几步。
芳菲、史媒婆等早已抱作一团,躲在郎君们的身后,强忍着不尖叫出声。
在这样的时刻,酒鬼李吉也站起了身,却不是与聂阳一起抵御鬼侍女,反而转身前往屏风旁边,高墙上开出的直棂窗。
他将窗户破开,看来是想一个人走。
方罢月步法极快,几乎是聂阳抽刀的一瞬间,她便卷着衣裙掠过鬼侍女的身侧。
只是连她也没有想到,那只锋利无比的藏剑簪掉落雨中,眨眼间,便腐蚀得斑斑点点。
方罢月瞪大眼眸,即便已经察觉到这雨有问题,但脚步也已经止不住了。
眼看整个人就要跌进雨幕,忽然一只手从身后探来,将她轻松拉回。
那是一只泛着冷意的,修长的,男人的手。
手腕上的青筋微微跳动,盯着看时不知为何让人莫名想起了金戈铁马,千里黄沙。
“小心。”郎君开口,音色低沉柔和。
他将衣袍穿得严丝合缝,毫无尘世俗欲的模样。
人,终于尽数到齐了。
就在这坠针可闻的空隙,那个阴恻的声音再度出现,不知从何处传来:“诸友毕,展卷始,寻曹郎死于谁手,期限三日。每夜酉时至辰时宵禁,遇雨不得出,太虚鬼境,望诸位好自为之。”
随着飘渺的声音散去,两名鬼侍女也逐渐不再动作,最终木然站立回大堂门口。
雨也骤然停下,只是天光依旧昏暗。
众人陆续坐回圈椅上,包括妄图从直棂窗逃走的酒鬼李吉。
他应当是被雨水溅伤了手背,留下一片可怖的印子。
见众人都往自己手上看,李吉有些恼羞成怒,将手臂环抱起来,嗤之一笑:“还以为能寻得什么宝贝,结果等了半晌就为一个死人,老子恕不奉陪!”
他再度站起身,这次直接往堂屋正门冲去,速度极快,不知是不是担心鬼侍女阻拦。
只是刚跨出门槛,他便与一位锦衣老者撞在了一块儿。
那老者身后簇拥着一众侍者,被这般恶狠狠地冲撞,却稳如泰山,毫无趔趄。
史媒婆悄悄靠近芳菲嚼舌:“丫头你瞧,他是不是没有影子?”
芳菲一脸哭相,默默往方罢月身边挤。
李吉见老者并不朝他发难,反而壮了胆,直接揪住老头的衣襟逼问:“府门在哪?”
蒲二郎与卢生吓得两股战战,屏息等待。
结果没想到这老头依然和颜悦色,还真给他指明了府门的方向。
李吉喝了一口手中壶里的酒,冷哼一声,大大方方迈出了大堂。
一步、两步。
“他没事!他竟然没事!”被困得最久的蒲二郎狂喜,紧紧拽住卢生的衣袖,“那我们是不是都能走!”
“他会回来的。”没想到回答蒲二郎的竟然是那老头,他扫视着堂内剩余的七人,笑眯眯道,“贵客们看来都很心急啊。”
蒲二郎起伏的情绪立时冻结住。
方罢月又看了一眼方才将自己拉回来的郎君,此人玄衣纁裳,肩阔腿长。不知是何来历。
其他人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位郎君。
尤其是聂阳,他知晓方才是他救了自己师姐。
而史媒婆与芳菲,虽然一老一少,可谁不爱看如此气度不凡的郎君,早已瞥了许多眼。
只是众人正欲询问他的名讳时,李吉已经大步流星,猛地推开了府门。
厚重的门板相撞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雨后天色略暗,众人只能看见李吉提起右脚,却突然僵在了半空,手中的酒壶也掉了出去。
又过了几息,李吉干脆利落地转身,原路返回,脸色黑得像锅底。
“哟,怎么又回来了?”卢生阴阳怪气发问,他见此人心术不正,根本不是真正的落拓郎君,不免有些瞧不上。
李吉憋了半晌,最终愤愤坐下:“走个屁!门外万丈深渊,还损了老子一个酒壶!”
“深渊?怎样的深渊?”聂阳问。
也许是知道出路难寻,之后少不得还要与他们同行,李吉言辞渐缓:“都是黑雾,一整片望不到头,酒壶掉下去连个声响都没有。”
老者再次开口:“诸位随我来吧。”
这老头说完话后便转身往外走,板正得就像戏台上被操纵的木偶。
众人纷纷起身跟上。
“这宅子……好安静啊。”芳菲突然喃喃道。
的确,雨停之后,曹宅便陷入死水一般的沉寂,虫鸟惘闻,甚至连风都是凝固的。
“敢问老先生,我们这是去哪?”聂阳没忍住问道。
但他恍若未闻,就像行尸走肉。
众人心有戚戚,聚得更拢了一些。
直到一路穿过游廊,挂着白绸的灵堂出现在众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