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半夏回到音乐厅的时候。
持续了两天的预赛已经结束。八十多位选手数量减半,只留下四十人。因为人数众多,没有举行单独的宣布仪式。进级选手名字被公示在音乐厅大堂的广告牌上,喜庆的红色字体滚动轮播。
一时间所有参赛选手和他们的家人都簇拥到大厅的广告牌下,昂头寻觅,议论纷纷。
有人找到自己的名字、兴高采烈。也有找不到名字的,忍不住扑在父母肩头失声痛哭。
半夏还没找到自己的名字,蹲在她肩头的小莲已经开始高兴地甩尾巴。半夏顺着提示,在第三排的最后一个位置看见自己的名字,心底松了一口气。
早上推荐她坐游轮的女孩正巧站在半夏附近,脸色苍白地看着屏幕。
看见了半夏她便转过头来,“你去坐船了吗?感觉好不好?”
“嗯,风景很美,柳树很漂亮。我们那看不见这样多的柳树,真是值得,谢谢你。”半夏笑着和她道谢。
“你觉得好玩就好。”那女孩低下了头,声若蚊虫,“我连预赛都没有通过。或许,我也该和你一样,找时间玩一玩,让自己放轻松一点。”
她的脸上挂着青黑的黑眼圈,苍白的脸色,小下巴尖尖的,虽然没哭,却令人看上去不忍。
半夏还记得她说过,她昨天还在为初赛做准备,练习初赛的曲目练到天亮。
谁知竟今日却连参加初赛的资格都没有。
在大厅里,有许多像她这样失望伤心,乃至伏在亲人怀里哭泣的人。
这些人大多和半夏一样,从幼年时起,便放弃了其他孩子拥有的游戏娱乐,忍受着枯燥和寂寞,日日苦练打磨琴技。直至上了大学,几番比拼,选拔竞争才最终在一众同学中脱颖而出。
谁知一路努力,到了准备着向着职业演奏家的梦想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却连预选赛都没能胜出,只能这样沮丧而伤心地离场回家。
学琴之路这样的艰难,狭窄。但依旧有无数人源源不断地选择走上这条路。
只因那琴声之美,远胜于世间一切。
只因那完美演出所带来的顶峰体验,是如此诱人。以至于再苦再难,都甘之如饴。
初赛到来的前一天,帝都的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
半夏结束了和钢练老师的彩排,回酒店捞上小莲,准备出门觅食。
“我发现有一家炸酱面很好吃,价格还不贵。晚上我们再吃炸酱面好不好?回去以后吃不到这种口味的了。我打包一份给你带回来?”
其实比起吃软乎乎的炸酱面,她更想要尝得是另一个总会发出香甜气味的家伙。
每一天夜里,哄着他变为人形。在朦胧不清的黑暗里,那神秘而强壮的轮廓,被她细细探索,发出各种可爱的声音来。
趴在肩头的小莲看了她一眼,雾蒙蒙的大眼睛写满了无声的控述。
半夏的心都被他软化了,外面冷,将他抓回口袋。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的日子,过得无比幸福。
她笑着撑开伞,准备踏入雨中。
蒙蒙的雨帘里,开过来一辆豪华轿车。那车和半夏错身而过,停在酒店的大门外。
门童上前打开车门,一位西装革履,气质不俗的中年男子,低头从车内出来。
酒店里飞快迎出数人,热情地握手迎接。
他的助理指挥服务员卸下行李,并亲自两个精美的小提琴琴盒拿在手中。
“总算来了,一直等着您。”
“您好些年没回国了,期待着您的现场演出。”
“姜临,姜老师。”
听到姜临两个字的时候。半夏迈入雨中的步子突然僵住了,冬季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针扎一般地难受。
刚刚下车的世界级小提琴演奏家一脸微笑,被人簇拥着进入酒店。
背对着他的半夏,撑着伞在雨中站了片刻,方才抬起头,迈步走进连绵细腻的雨幕里。
雨渐渐下得大了,噼里啪啦的雨点打在伞布上。
半夏一手插着兜,一手稳稳握住伞柄,慢悠悠地走到面馆,和往常一样,埋头将一碗面吃得个精光,又打包了一份,提在手中往回走。
小莲从大衣的口袋里钻出来,顶着寒风爬上她的肩膀,
“怎么了?”
半夏微微诧异,顿住了脚步,想开口说句没什么事吧。小莲的目光如水,背衬着如织雨幕,盈盈直视。
“诶,其实也没什么。”半夏的视线落在脚尖前,看那些不断落在水面的雨点,“刚刚酒店门口的那个男人,是我父亲。生物学上的父亲。”
“你是说,姜临?”
回到酒店之后,半夏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般,坐在窗边,面色如常地练习着明天即将初赛的小提琴曲。
窗外的世界被雨帘遮蔽,灰蒙蒙得一片。
雨声细细,琴声碎碎交织,怎么拉都不太对劲。
来回死磕了许久,半夏停住弓,伸手捏了捏眉心。
抬头冲身边的小莲露出一点笑容。
小莲的心像被细细密密的针扎了一遍,难过得很。
他心疼半夏。
无论任何时候,无论生活中出现什么样的难事,半夏总能把自己活得颜色鲜艳,生机勃勃地。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逞强,人怎么可能没有脆弱难过的时候。
在他痛苦难过地时候,半夏总能一次次将他捂在手心,细细呵护。可是当半夏难过得时候,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自己最能让她开心的事,好像只有一件。
夜色渐深,半夏疲惫地停下练到酸涩的手臂,站起身来关了屋子里的灯。
她一手抵着墙壁,轻轻叹了一口气。
一双有力的胳膊从身后伸过来,圈住了她的月要。那双手臂有力,肌肤炙热,膝盖抵进来,将她死死圈在一个狭小地范围内。
然后那人开始低头细细吻她,吻得缓慢又温柔,先是头发,耳垂,然后才是脖颈。
吻得她冒了汗,一滴微咸的汗水顺着脖颈滑下去,被那人用舌尖迅速地吻掉了。
触碰到她的肌肤开始变得滑腻,冰冷,有了一片片的鳞甲。
一股冷冽中带着点甜香的独特气味在黑暗中弥漫。
压在半夏心底一整晚的烦闷暴躁就被这股甜香彻底地勾了出来。
不论理智上如何冷静,自从今日撞见了那个人,心底就憋着股烦闷暴戾。
她胡乱地将那些暴躁不安的心思一把捆了,用蛮力压回心底,让自己勉强在小莲面前维持从前的温柔体面。
谁知那人却偏偏要挑破一切,引诱着她在黑暗中释放。
半夏翻身把小莲按下去,一口咬在他的肩头。
黑暗里响起轻轻“唔”的一声。
“你还可以用力一点。”那个声音这样说。
半夏就下死力。
听见了一点闷在喉咙里的呜咽声,像是某种小动物,既痛苦又欢愉。
“小莲喜欢这样的?”
“痛苦才容易让人铭记。”他低声说到,“我想清楚地记得,记住半夏你带给我的每一点快乐。”
半夏撑起身,看着黑暗中蓄意勾引自己的家伙。
这个家伙已经看透我了,他很知道说什么样的话能精准让我兴奋起来。
就像是我也摸透了他的一切,知道怎么样才能使他生死两难。
“今天,可是小莲自己主动地,一会哪怕你再想跑也来不及了。”
半夏重新低头,舔刚刚被自己咬出的那处牙印,伸手摸到了那条无处躲避的尾巴,握在手中,慢慢把玩起每一片鳞甲的缝隙。
主动献祭了自己的蜥蜴先生无处后悔。只能无助地被带至了人生的第一次顶峰。
汹涌的潮水覆盖了世间的一切,久久之后才阵阵褪去。
渐渐退却的潮汐中,半夏抱着被自己欺负了的小莲,轻轻吻他发烫的脖子,
“小得时候,我也有过那种傻得可笑的幻想。”
她闭着眼睛,在黑暗中慢慢说了起来,
在年幼的时候,无意中听见奶奶提到她的父亲是谁。
他看上去很像一位理想的父亲,站在聚光灯下,英俊体面,笑容温和。
他的琴声很好听,拉琴的模样令人崇拜。
虽然母亲从不肯提他,但幼年时期的半夏总在心底留着一点幻想。
她偶尔会偷偷收集那些关于小提琴家姜临的报纸,新闻,躲在被子里偷偷地看。
总觉得这个叫父亲的男人,有一天会来到她们的身边。让她亲耳听一听父亲的琴声。
直到那一天,母亲彻底地病倒在医院,治不好,也没钱治。
那时候才十三岁半夏,心慌成一片,就突然萌生了一个疯狂地想法,想要找到那个男人,向他寻求帮助。
那时候他恰恰好在离半夏家乡很近的地方开了一场音乐会。
近到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都能摸爬滚打着赶到那里。
半夏没有买门票的钱,便去音乐厅的后门帮忙卸货,搬了一整天的东西,老板把她叫了过去,给了两张纸币。
她和老板说要钱。只是想听一听姜临的演奏,没位置也行,站着也行,随便给她个角落让她蹲着就行。那个好心的老板同意了。
演出开始的那一刻。十三岁的半夏躲在后台的角落里,终于听见了自己心心念念的,所谓的“父亲的音乐”。
他和我想象得一样,衣冠楚楚,站在聚光灯下,接受着无数的鲜花和掌声。
舞台下的第一排,坐着他年轻的妻子,和穿着漂亮小裙子的女儿。
他的妻子,比半夏的妈妈年轻很多,女儿才三岁,穿着粉扑扑的小裙子,像一个公主一样。
“我是不是很傻?”半夏说到这里,对小莲说,“妈妈危病在床,我却没在守着她。一个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找一个和自己本就毫无关系的人。”
小莲转过身抱住了她,黑暗中的双眸竖成了细细的一条线。
“我对那个男人,已经没有任何想法和感觉,他就是一个和我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罢了。”半夏闭上了自己的双眼,“我只不过………替妈妈有些不值而已。”
“不会让他再影响到我,他影响不到我的人生,也影响不到我的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