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半夏和林石说话的时候,楼道里的琴声不知何时停了。
半夏进屋以后,看见她的小蜥蜴蹲坐在窗台上,看着窗外的夜色。
窗外是黑得深浅不一的小树林,树林的那一边有着属于都市的点点灯光。
小莲的眸子幽深,藏着暗金色的细细纹路,像那童话故事中最神秘珍贵的宝石。
他的视线越过层层叠叠的树冠,眺望着远方浮世中的灯火。
黑色的夜晚,衬着他黑色的身躯。他看上去像窗边的一笔浓墨,比窗外的夜色还要暗淡,仿佛只要一个错眼不见,就会溶入这黑夜之中,消失不见。
半夏突然想起了第一次遇到小莲的那天,那天大雨瓢泼,电闪雷鸣,出现在窗口的小莲满身泥泞伤痕累累。
但这一刻,窗外月朗星疏,小莲的身体明明也干干净净,光洁健康,只不知为什么,半夏有了一种他受伤了的感觉。
小莲刚刚来的那段时间,半夏是看不懂他的表情变幻的。不论悲喜,如果他不说话,在半夏眼中总归都是黑黝黝的脑袋加一对圆溜溜的眼睛。
一天天的相处下来,半夏渐渐能从那张非人类的五官和身躯中,读出一点他不愿出口的喜怒哀乐。
“小莲,看我今天带回了什么?”半夏这样说着,从书包里取出她带饭用的保温罐。平日里,小莲经常会在这个饭盒里装满香气四溢的食物,让她带到学校去吃。
但这一会半夏打开盖子,里面装的却是她从酒吧一条街特意打包回来的食物。
第一层的盒子里,装得是半条红糟香鸭,鲜嫩多汁的鸭肉被玫红的酒糟浸透,和蒜头姜片八角桂皮一道在砂锅里焖得酥烂,一开盖子,酒香四溢。第二层是一小盅小鲍鱼炖排骨汤,清清爽爽的,汤汁鲜美。
“天天做饭也太累了。晚上歇一歇,吃我带回来的外卖吧。”
黑色的小莲从窗台上爬下来。
这两道菜价格不便宜,半夏自己平日里舍不得吃,单给他买了一份。
“这家店里除了瓦罐汤,单做红糟鸭子,生意好得很,我排了半小时的队呢。”半夏把两个饭盒指给小莲看,“你一会记得多吃一些,我感觉你好像太瘦了点。”
她嘴巴一快,险些将自己早上把小莲给看光了的事给说漏了,急忙胡乱找补了一句,“我意思是,你这几天辛苦了。应该多吃点,哈,哈哈。”
为了让小莲能在自己睡着以后安心吃饭。半夏早早收拾完毕,窝到被子里。
看见小莲蹲在床边的地板上看她,又把手臂从被子里伸出来。
“要不要上来。”她说。
屋子里的灯火都熄了,开着一盏蒙蒙亮的夜灯。那灯光照在小莲身上,在他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那影子打在墙上,仿佛一只挣扎中的黑色怪物。
那怪物影子在灯火中犹豫片刻,抬起了脚,踩上公主的手心,被公主抱上了她的小床。
半夏把小莲放在枕头边,自己趴在枕头上,和他说话。
“我们说说话吧,小莲今天是不是有点不开心?”
小莲顿时抬起眼来看她,半夏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平时都总是你听我各种抱怨,如果小莲有什么不开心的,也可以和我说。”
小莲不太爱说话,但半夏是个活跃气氛的能手,特别是在想要哄自己喜欢的人的时候。
她很快打开了话匣子,时而说起童年时候的趣事,时而说起打工时的一些见闻。引得她的小蜥蜴眸色渐渐亮了起来。
“昨天蓝草有一个男人捧着玫瑰花和女伴求婚,还点我拉一首爱的礼赞,问题是这已经是我看到他第三次求婚了,每次的女孩都不一样。”
“你知道吗?在我小时候,村子里的男孩子如果喜欢上哪个女孩子,不会送花花草草,反而特别喜欢捉弄她。专门喜欢抓一些毛毛虫啊,小青蛙啊,去吓唬人家。哈哈。”
黑色小守宫蹲在枕头边,幽幽的眼眸倒映着近在咫尺的面容。他们彼此靠得这样近,床单之间独属于她的气息是那般清晰地笼罩自己。
小莲突然觉得心底有一道锁被解开了,
人的本性便是贪婪的,哪怕作为一只怪物也一样。
最初的时候,只想借一块歇息之地取暖,渡过那个寒夜。
后来便想着住到她的附近,以怪物之身留在她的身边,时时见着彼此,听着对方的音乐,便觉得安逸幸福。如今,他却发现,自己心底还有着更深的一种渴望。
那种按了这边翘起那边的贪婪,压也也不住,管也管不了。
第二天的演出,凌冬到场得很晚。他到场以后,表现得很谦逊,只肯坐在贵宾席最边的一个位置。
聚光灯下的白衣男子,清隽秀美,肩宽腰窄,气质冰冷。
到场的学生们大多对学校的赞助活动没什么太大的兴趣,注意力顿时全集中在这位鲜少露面的传奇人物身上。
“学长的气质看起来好高冷。”
“他好像从来就是这样,好像对任何事都不怎么感兴趣,冷冷清清的。”
“天才嘛,总归要和别人不一样的。”
“好羡慕他,我什么时候也能那样站在聚光灯下。”
纷纷的议论声中,凌冬低垂着睫毛平静地坐着,淡漠的面容不起一丝涟漪。冷得像冬季里的一块冰,一片雪,不着一丝人间的烟火气。
仿佛没有任何事,能勾起他一丝情绪的变化。
主持人第一个请他上台,他在灯光中施施然走上舞台,对着观众微微鞠躬。
凌冬坐在舞台正中的钢琴前,抬手演奏起他在拉赛中获奖时演奏过的《钟》。
这首钢琴曲本身是一首炫技曲,凌冬的琴声规整而克制,高超的演奏技巧模拟出铃铛一般清脆密集的钟声。
那声音很冷淡,机械而规整,滴滴哒滴滴哒……慢慢的演奏者的双手快得几乎化为了残影,雨点般的钟声敲打在冥空中。
台下的学弟学妹们,无一不为这样的神乎其技折服。
奇怪,学长的琴声应该不是这样的。观众席中的半夏抬头看着舞台上灯光之中的演奏者。
她和凌冬相处得不多,但偏偏对他的琴声极为熟悉。他的琴声里明明富有丰富而浓烈的情感,每每震撼人心。
他本人也明明并不是一个冰冷刻板的人。他会主动向他人伸出帮助的手,会在请求自己协助配乐的时候,涨红了耳朵。偏偏在这个舞台上,他显得如此克制,仿佛故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他们随意流泻在外。
钢琴前演奏者冰冷的目光从台上落下,夏突然有了一种错觉,仿佛他看见了自己。
钢琴的曲风顿时为之一变。
巨大的舞台上仿佛出现了无数的时间之钟,一位身披黑袍的时间之神,于冥空中伸出苍白的双手,拨动一个个摇摆的钟铃,加快它们的节奏。
时间在加速流逝,所剩无多,密集的钟铃声有如脚步一般踩在人的心头。闻者心中惶惶,茫然无措,焦急紧迫几欲窒息。
一曲结束,舞台的灯光之中,钢琴前的演奏者身着白衣,微闭双目,仿佛下一刻就会消散在这一片灯光和钢琴的余韵之中。
半夏看着台上的他,无数的观众都在那一刻看着灯光中的他。
掌声先是稀稀落落响起,渐渐如同潮水一般,层层叠叠,汹涌澎湃,一波又一波地响了起来。
“好奇妙啊,第一次听这样的《钟》。”
“明明很轻松的曲调,听着却莫名有种害怕的感觉,害怕时间的流逝,害怕一切都来不及。”
“我的心抽得好紧,仿佛有着什么令人绝望的事即将发生,时间却又一点一滴无可奈何的溜走。简直就要窒息了。”
“学长就是学长,当之无愧的钢琴王子。”
电视台的记着,和邀请前来的音乐评论家们也在纷纷交换彼此的意见,
“凌冬好像有所突破了?”
“无与伦比的演出,在我看来,比他曾经的任何一场演奏都要厉害,一定要好好录制下来。”“凌冬的未来真是前途无量啊。”
然而那位在众人不断的鼓掌声中走下舞台的演奏者,却在走下舞台之后,再也没有返场露面,就这样离开了演出的会场。
整场晚会结束之后,半夏还沉浸在开场的这一曲钟声中。以至于骑车回家的路上,都忍不住几次停下车来,在脑中思考着怎么用小提琴来诠释这一首曲目。
“到底是怎么样才能在炫技的同时,表现出那样令人窒息的紧迫,焦虑和不安呢?”半夏站在空无一人的路边,停车空手模拟出拉琴的姿势,脑海中思考音乐表达的方式。
这里离开学校已经很远,接近她居住的村子,路边杂草丛生,一盏盏昏黄的路灯打在寂静的草叶上。
草叶微微发出一点细碎的动静,半夏警惕地后退半步,仔细一看,那站在乱草枯枝中的人,正是不久之前还在舞台上演奏的凌冬。
凌冬站在一片乱草丛中,低着头呆呆看自己的手,路灯斜照在他修长的身躯上,身后长长的影子扭曲地投在树林间,宛如一只狰狞扭曲的巨大怪物。
此刻的他衣裳不整,滚了一身的枯叶杂草,连头发上都还呆愣地插着两片叶子,就像是刚刚在草地上摔了一跤的模样。
其实哪怕摔上一跤也很难弄成他这副模样,看上去就像是被人拖进小树林中来回揉搓了一遍。
到底是怎么弄的啊?
半夏喊了他一声,凌冬骤然抬头向她看来。
在这一瞬间,有一阵微风拂过,吹乱了凌冬的额发。他盯着半夏,那双眼眸黑得摄人,眸中潋潋波光让人心中微颤。
我幼年的时候,也曾居住在那开着花的院子里,在倾泻着日光的窗前弹奏钢琴。
曾经的一切都宛如一场光怪离奇的大梦,梦醒之后,自己却不是故事中的王子,而是那形容诡异的怪物。
“怎么了学长?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半夏小心地问道,顺手拍了拍自行车后座,“是不是摔倒了?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凌冬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最终还是收回目光,垂下眼睫,伸手接过半夏共享单车的手柄,
“我载你。”他这样说。
今天的夜晚没有星辰也没有月亮,
半夏坐在自行车的后座,路灯的灯光一盏盏从骑车的二人身上滑动过去。
一段下坡的道路,夜风掀起前坐骑车之人的衣角,隐约露出一点腰部紧实纤瘦的线条。
从半夏的位置,正好看见他握着车把的手,那手指苍白而修长,薄薄的肌肤覆盖在骨骼上,隐隐鼓起青色的血管。
奇怪,学长的手看起来好像有些眼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