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老师把半夏的演奏调整到了最后,但她依旧无法在短短的时间里找到合适的伴奏者。
最终轮到半夏的时候,夜色已经渐浓,听了长时间演奏的听众和评委们都已经感到疲惫,有些人甚至已经打起了哈欠。
半夏顶着所有人的目光,独自提着琴就上了舞台。
“怎么只有一个人?”
“她的钢伴呢?”
“好像是出了点什么事。”
“没有伴奏还拉什么琴,直接结束算了。”
“就是,我都困了,想回去洗洗睡了。不如我们先回去吧。”
台下的观众议论纷纷。
半夏站在舞台的边缘,耳边听着这些嗡嗡议论,看着自己即将迈入的舞台。
穹顶之上打下一道光,照在舞台的正中心。那灯光的颜色温暖,有细细的微尘在其中飞舞。好像从前,自己在雪夜中乘着车回家,在站台上看见的那一束路灯。
恍惚中,她在看见了母亲清瘦的身影站在那道光芒中。半夏眨了眨眼,舞台上的母亲看起来忧心忡忡,
“妈妈不在了,以后就剩下小夏你一个人。这条路,你真的还走得下去吗?”
半夏的眼眶在那一瞬间酸涩了,她抬起脚步,大步走向那道光束,迈过母亲的幻影,站在那道明亮的灯光中。
“我好着呢,妈妈。不但能走得下去,我还能走得很远,爬上很高的山顶,看到更辽阔的世界。”
她向着台下鞠了一个躬,温柔的灯光就披在她的肩头。
不是也没什么区别吗?半夏心里想到,那些街角的路灯,商店橱窗外的照射灯,咖啡馆的霓虹灯,照在身上的时候也和今日一样。
这和往日里的任何一场演奏没什么区别,不论是台下的听众是谁,我只要忠于自己的内心,忠于自己的音乐就好。
半夏直起脊背的时候,眼角那一点点的水光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她往日没心没肺的标志性笑容。
“大家好呀,我是管弦系大二的半夏,今天带来的曲目是《流浪者之歌》。”
她的自我介绍和报幕刚刚说完,舞台下轰地响起一片惊呼,有半离开椅凳,伸直脖颈往台上看者,有一脸震惊不顾礼仪地同伴交头接耳者。就连教授们都互相交换了神色,交错沟通了几句。
不是吧?我能引起这样的轰动吗?半夏惊讶了。
身后传来有人轻轻移动琴凳的声音,半夏转过身,这才发现全场惊讶的源头,原来在于自己的身后。
在她身后的三角钢琴前,那位曾经夺取拉赛冠军,轰动全校的钢琴系天才凌冬,正在琴凳上坐下。
那位雪岭之巅的传奇人物,今日穿着的衣服却有些奇怪,白色的衬衣有着宽阔复古的袖子,v形的领口开得很深。绸缎似的黑色长裤,紧紧勾勒出腰部的线条。
就好像临时从后台舞台剧的更衣室内,临时拿了一件穿在身上。
这样的衣服如果换一个人来穿,或许会显得搞笑,无奈凌冬的容颜过于清隽冰冷,那件劣质的舞台服穿在他的身上,竟有也了一种王族降临的矜贵之感。
他对于台下的一片哄闹视若无睹,抬手挽了一下自己微长的黑发,苍白的手指悬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侧颜向半夏看来。
冷月清辉般的目光触碰到半夏的视线,便微微垂睫点了一下头,手指便在琴键上按了下去。
铛——的第一声,那钢琴声就像冬季里飘下的第一片雪花,从舞台高高的穹顶落下,冰冷又洁白,落在半夏的琴弦上,带起微微的共鸣声。
一片又一片的雪花落下,雪中卷着风,狂放而凄凉。
小提琴如泣如诉的声音骤然在风雪之中响起,风雪的世界里,流浪之人不甘地唱起绝望之歌。那歌声哀哀嗟叹,声声悲愤,细腻的情绪层层叠加,慢慢累积,像冥冥中有一只苍白的手,拽紧了听众的心。
“怎么回事,我胸口好难受,眼睛也酸酸的。”有一位观众轻声喃喃。
“唉,我好像看见了大雪天的夜晚,孤独的公路上开来了一辆车,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坐在车上。难过得快要窒息了。”
“凌冬学长好帅啊,好像王子一样。给灰姑娘伴奏的王子。刚好那个女孩也穿得灰扑扑的。我好羡慕嫉妒她。”有女孩双手捂住了胸口,一脸羡慕。
“你真的觉得她像灰姑娘吗?”她的同伴摇摇头,“她不像灰姑娘,也不像是什么公主,反而像是一位闪闪发光的骑士,风雪里披荆斩棘的勇者。”
“是啊,就是凌冬的琴声,竟然都盖不住她的光彩。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好想哭,我是被这位学妹圈粉了。”
评委席上,一位年迈的老教授按捺不住,啪一声放下笔,“不像话,这也太不像话了,一点都不尊重原谱,简直是乱七八糟。你说是吧,老郁?”
素来刻板守旧的郁安国却在这时候和他唱起了反调,“老严,在如今这个时代,我们作为音乐系的授业者,首先应该想的,是怎么让古典音乐更好地传承下去。让更多的人,重新喜欢和爱上古典音乐。”
他挺直脖子,抬了抬眼镜,“我感觉这个孩子改编得很有神韵,重新赋予了这首曲子在如今这个时代里里的定义。不信你看看周围这些孩子的反应就知道了。你那种古板的思想,应该改一改了才对。”
老教授气得几乎要吹胡子瞪眼。
一旁的赵芷兰打了原场,“两位先消消火,还是先把曲子听完吧。这孩子旁的不说,技巧确实是过硬,台风也异常成熟稳重。值得我们好好听一听。”
不仅仅是技巧厉害呢,赵芷兰在心里默默想到,她最为优秀的地方,是让人聆听演奏的时候,会不自觉地被她的琴声吸引,甚至忽略了那高超的技巧。她所有的琴技都是为了她的音乐所服务,这是多少孩子苦练多年也求而不得的能力啊。
难怪小月会因为她患得患失,赵芷兰在心中微微叹息一声,如今的小月比起这位,确实还略微逊色了些。
她忍不住朝着尚小月的父亲尚程远所坐的位置看了一眼,
可是老尚亲自来了,最终的结果花落谁家,倒是有些不好办得很。
陪伴在尚程远身边的一位教师,侧身捧着他说话,“这孩子也还不错,不过比起令千金,还是差了不少,哈哈。咱们家的孩子,怎么也不会输给这些普通人。”
尚程远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目光里看不出喜怒。
“她姑且不提,让我比较在意的是凌冬。”
“凌冬?”同伴略微有些吃惊,“对哦,凌冬不是休学了吗?一整年都没有看见他,怎么会突然跑来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伴奏,拉赛金奖得主,也未免太随意了点。”
尚程远:“凌冬这个孩子,曾经让我有些担心。他的音乐一度听起来死气沉沉,仿佛要燃烧殆尽了一般。今天这一场,倒是令我对他重新又有了期待。”
“哦,哦。是……是这样的么。”听不明白他话中含义的同伴,只得顺着他的话随意回应了几声。
舞台上,钢琴声风雪骤紧,小提琴破开风雪,越拔越高,尖锐的琴声堆积到顶点之时,一切骤然破灭,夺命的严寒铺天盖地,巨大的悲凉铺天盖地而来。
绝望之中,那一颗不甘放弃的心,带着哭腔,却在暴风雪中摸爬滚打,跌跌撞撞,一次又次地复燃。
“绝了,这改得太牛了,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好快,连顿弓,双泛音,魔鬼在拉琴。”
现场所有的钢伴听到这一段的时候,几乎齐齐在心里骂了一句,卧槽!
这也太任性妄为了,要台上伴奏的换了是我,跑马也追不上吧。得亏是凌冬给她伴奏。
话又说回来了,凌冬临时上台救场,对着这样魔改过的曲子,凭什么能配合得如此默契,完美演绎。天才就是天才,简直像是神一般的境界。
晏鹏看着舞台上的成双的演奏者,脸色铁青。
他咬着牙,转头看身边的尚小月。尚小月和他一样,一脸的惨白地死死盯着舞台。
“不后悔吗?从今而后,她的光芒或许盖也盖不住了。”他的声音冰冷,居高临下地看着身边的人,等着看这个女孩做出反应。
月亮,你要知道,有时候命运就是如此不公平。谁又想到事情竟能这样弄巧成拙,凌冬居然给她做配,让她如此完美地释放了自己的光。
“我觉得有点怕。”尚小月左手紧紧掐住右手手腕,纤细的身躯微微颤抖,“既害怕得颤抖,又兴奋得不行。”
“哪怕输给了她,我也心服口服。”倔强的女孩眼角噙着泪,死死咬住嘴唇,“你不明白,我很庆幸,能够看到她的这场演奏。如果她今天没能登台演出,那么这场比赛,对我而言才是毫无意义的。”
舞台之上,一曲终结,余音久久不散。
生长于夏日的野草,第一次在真正的舞台上,展露她的灼灼光辉。
全场第一个站起鼓掌的,竟然是坐在前排位置的尚程远。
尚小月看着父亲的表明态度的背影,眼泪哗啦一下就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她一边哭着,一边却跟着站起身鼓掌。
哭得很大声,鼓掌得也很用力。
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散,连那位心中极度不满的严老教授,也黑着脸色,最终没有再说话。
半夏站在舞台中心,心脏在胸口的位置怦怦直跳。有那么一瞬间,她只觉得浑身在微微战栗着,听不见周围的任何声音。
她微微喘着气,转头看向自己的钢伴。
那是一位年轻而陌生的天才,他们彼此素不相识,却在刚刚的演奏中,神魂相交,彼此音乐的触手,触碰到了对方深藏在内的心。
这种感觉妙不可言。
半夏几乎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眼前的这个人,此刻和自己一样,情绪高涨,脑海惊雷未熄,心湖波澜壮阔。
那人坐在钢琴前,正低头愣愣看着自己弹琴的手。灯光下的他肌肤苍白,眸色乌黑,像是一个冰雪累砌之人。
“你……”半夏向他伸出手。
那人闻声骤然抬头,额头挂着汗水,双唇一片苍白,看着半夏的那双眼眸在舞台的灯光下暗流涌动,仿佛蕴藏即将喷薄而出的火焰,又像是顷刻便要凝结的寒冰。
他在这样冰火交汇的神色里矛盾地挣扎了片刻,突然露出了一丝痛苦的神色。
“凌冬学长?”半夏奇怪地询问。
凌冬一下站起身来,推开了她的手,一言不发,脚步匆匆地飞快向后台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