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王言而有信。
说给史书,真给史书。
隔日清早,岚王早朝还未归,沉沉睡懒觉的皇帝就被纷繁的脚步声吵醒。
一帮盔甲卫兵搬着各种各样的书籍进入皇帝寝宫。
金色的封面,是《宴氏大夏编年史》。
蓝色的封面,是《前朝春秋》。
青色的封面,是《忠臣传》与《武将传》。
红色的封面,是《烈女传》与《大夏诰命夫人名录》。
宴语凉一时喜不自胜。
“爱卿们辛苦!爱卿们要不要坐下来喝口茶?”
然而可想而知,搬书进来的守军自然也都是岚王的人。明显军法严明、训练有素,对皇帝的搭讪目不斜视、置若罔闻。
宴语凉:“……”无人理睬,龙颜何在。
守军走后宫门果不其然又重新落了锁。
宴语凉早已淡定,问闻樱要了一杯青梅茶,便顺着书脊梁认真查找。
成堆史书,从开国乾元太|祖朝代到文帝武帝到他父亲宣明帝,历朝历代整整齐齐。
然而比起大夏祖辈历代史,宴语凉更关心的自然还是自己的历史。
《起居注》、《起居注》……
朕的《起居注》在何方?
啊,有了,在这!
“锦裕三年四月初三。帝与骠骑将军赏花游玩。夜,将军宿于帝楚微宫。”
锦裕三年,宴语凉二十一岁。
那年庄青瞿尚未封岚王,还是“骠骑大将军庄青瞿”。
年纪轻轻的骠骑大将军,那时已经学坏,成日夜宿帝宫。
“锦裕四年二月十二。”
“骠骑将军大破瀛洲北征归来,宴饮,将军受帝封赏,夜宿于帝楚微宫……”
“锦裕七年十月十日。”
“帝与岚王商议国事,夜晚共赴汤泉。夜宿汤泉宫。”
“……”
“帝赐岚王金千两,和田玉十块,东海珍珠一斛,红玛瑙一箱。岚王夜宿帝宫。”
“帝赐岚王锦绣内衬宝衣。岚王夜宿帝宫。”
“帝赐岚王烧花鸭。岚王夜宿帝宫。”
“……”
起居注满满十余本,宴语凉哗哗翻得飞快,皇帝这十年的起居总结下来三行字就可以高度概括——
但凡岚王在宫中,皇帝一定同岚王睡。
但凡岚王不在宫中打仗去了,皇帝便洁身自好、独守空闺。
经常还写写信给岚王抒发一下思念之情。
“……”
嚯。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后宫佳丽三千人,皇上偏偏独宠摄政王一个。虽然摄政王说了要雨露均沾,可是皇帝偏~不~听~呐!
真就这么个独宠的频率,若换成是个身娇体柔的美人都该儿女忽成行了。
十几本《起居注》,君臣缠绵、眼见着黏糊甜蜜。
只有一个问题——
这十几本书。
全部。
墨迹未干。
“……”宴语凉保持围笑。
别的史书都墨迹正常,有的年代已久甚至书页都少许泛黄。单单《起居注》每一本!都是新抄的!连字迹都不一样,不忍直视。
皇帝翻了翻封皮,封皮上大咧咧写着“编年起居注”。
呵,倒是不错!
确实是一堆“编”年起居注。
……
宴语凉顺了顺气,努力视若无睹。
并安慰自己,这几本书也许是被火焚烧后刚好重抄,恰巧墨迹未干而已。
但不幸,他十分清楚地记得大夏史馆规矩!
就算起居注原本真在几个月前大火“被烧了”,副本也该早早重抄妥当。皇家重史不是儿戏,绝不可能拖到今日再匆忙现抄。
皇帝默默,把青梅茶喝到见底。
又从杯底拈起青梅,啊呜咬了一口。
这梅子,不但青色的特别莹润好看,滋味也酸酸甜甜的。像岚王。
唉……岚王绝美。不管俊美肃穆时,又或者困倦可爱时,就连压抑生气和沉默寂寥的模样,都让人放不下。
宴语凉从第一次瞧见岚王,就心旌动摇。
但凡,岚王能不是个囚禁了他的摄政权臣。
但凡岚王能稍稍真诚一点,不要变着法子与他斗智斗勇!!!
宴语凉后悔了。
他就该认栽,咸鱼躺平。
搞什么一直要一直要看那劳什子的《起居注》?
如今好了,自己给自己找事。
拿着这狗啃一样的假起居注,宴语凉思绪万千。
是,岚王那么多的委屈寂寥,红着眼说宴昭你别再骗我,宴昭你根本没有心。
可若是真有那么的委屈,怎么连《起居注》原版都不敢给朕看???
此事有诈。
必然有诈。
……
宴语凉是万万没想到,人生在世,近墨者黑。
当晚岚王回宫,面对他“墨迹未干”的质询时,竟然将他“朕坦坦荡荡”的专属无赖技巧学了个十成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岚王:“阿昭你听我说,《起居注》确是新抄。”
“本子虽是新抄,内容却并非作假。”
宴语凉:“……”
“真的。我此生一次也不曾欺骗过阿昭,阿昭信我,好不好?”
岚王端方严肃,清眸真诚。
宴语凉看得眼一花心一动,险些脱口而出了个“好”。
然而不可!
他掐了一把自己大腿。
但凡史馆能稍微不那么糊弄,但凡能拿几本墨迹干了的假起居注来。
凡拿假起居注来的时候顺手给朕带两壶青梅酒,朕也不至如此清醒!
……
宴语凉是万万没想到,手握假书证据确凿,他最后竟。还。能。输。
道高一尺,魔高一百百百丈。
岚王的身子晃了晃:“阿昭,你……不信我?”
“为什么。”
“阿昭,你说你失忆了,我信。阿昭无论说什么我都愿意信。却没想到,阿昭半点也不肯信我。”
“……”
宴语凉直接窒息了。
甚至不得不狠狠地掐自己手心,用那一点点微痛去抵御胸口一瞬间涌上来的心疼。
完。
他是真的完。透心凉的完。
就,明知有诈啊啊!!!
居然在明知有诈的情况下,却仅是岚王的一抹受伤之色,就让他恨不能赶紧去抱一抱他美人好好哄哄他!
可被糊弄的人其实是他啊???
真色令智昏到被人卖了还想巴巴给人数钱?就问这还有天理吗?!
……
一个时辰后,烛火摇动。
楚微宫名画——打工摄政王与打工傀儡皇帝茶榻对坐批折。
一个俊美如铸天人之姿,一个倒也尚算帅气不凡。
宴语凉一边批折子一边暗自握拳,朕可以,朕撑住了。
朕最终也未去哄岚王,朕尚算头脑清醒不会轻易便为美色所惑!
……朕装的,朕哄了。
朕适才昧着良心抱了岚王、哄了岚王,还跟岚王说了朕错了、朕信他。
哄了许久,岚王才闷闷的说他不生气。
唉。
古人云,天理昭昭。
可谁成想宴昭宴昭,不见昭昭!
狗皇帝在美人面前如此卑微,甚至不惜黑白颠倒。
罢了罢了,国家大事要紧。
宴语凉低头好好工作。
前几日洛水水患胡璐的折子已经抄送几百份,快马加鞭发到各地。
后续是各地效仿收效奇佳,今日收到了一堆彩虹马屁。
但其实真不用大吹特吹,一堆溢美之词问安之词,批得宴语凉头都大。
胡璐治水有方,本人自然也得到了升迁工部的调令。
虽说胡璐本人目前奋斗在治水前线尚且无法离岗,但水患一除,便立刻会赴京上任。
这胡爱卿也可爱得很。
收到升迁嘉奖一个高兴,又刷刷寄来了七八份文书。内容包括但不限于灌溉田渠、水车改造、改良钟表、如何令棉花与水稻增产……
真·什么都会,高手在民间。
绝了。
宴语凉觉得,等开春以后这位多才多艺的胡爱卿进京上任,他必须寻到个机会,与其秉烛长谈一番!
好歹问问胡爱卿师承何处,为何如此聪明伶俐、什么都会。
朕也想学。
就不知道岚王愿不愿意给他这傀儡皇帝出门面见臣子的机会?
……
对面,岚王亦在烛火下垂眸埋头认真批折子。
俊美不凡,令人赏心悦目。
宴语凉一边欣赏那神仙美色,一边心里晕乎乎地想着,指不定岚王到时是肯让朕见胡爱卿的。
实在不行,朕磨磨他。
他纵着朕,一定肯的。
狗昏君果然疯球。
才被岚王拿假起居注骗完,转头竟还是无条件相信他!!!
罢了罢了。
宴语凉也懒得再挣扎了。
干脆就当他失忆前,跟摄政王过的就是《起居注》里那十来年花前月下的神仙日子算了!
而且。
而且仔细想想,真的,他与岚王花好月圆又有什么不合理?!
他,英俊潇洒好皇帝,勤政爱民、书法漂亮。
而岚王,会批奏折会打仗,天纵英才、世间绝色。
这分明就是郎才帝貌天生一对,携手江山又哪里有问题了?
“阿昭。”
“阿昭!”
“发呆时不准咬笔。”
宴语凉一怔,回过神。
“你以前就喜欢乱咬。”
“竹笔杆、后来的象牙笔杆、金笔杆,哪样都能给你咬出压印来,想当初咱们一起念书的时候……”
他忽然的,不说了。
烛火下,宴语凉心里一动,马上目光明亮拉住岚王衣角。
“岚岚,说啊。当初咱们在一起念书时,怎么了?”
“……”
“……”
岚王:“岚岚?”
宴语凉:“嗯嗯,岚岚快说,当年岚岚跟朕说念书时怎么了?”
岚王:“岚岚?”
宴语凉:“哦……青瞿,青卿,小庄,岚岚。岚岚喜欢这个新昵称么?”
岚王手里笔杆差点没折。
某人却嬉皮笑脸,晃他,央着他说。
实属肆无忌惮。
“……”
“念书时,你也如今一样,也是成日里满口胡言、没个正型。”
“是是,朕没正形。”果然,宴语凉那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岚岚,再多说一点。”
你再喊岚岚!岚王脸黑透了。
咬牙不理,却架不住龙爪一下下勾他袖子尖尖,痒痒的。
真的,这辈子遇上个这样的冤家就离谱。
“有什么可说!就是说,无非也就是你当年是如何皮、是如何蠢!”
“朕要听!”
“蠢也要听!”
“你——”
夜深。
楚微宫的烛火通明,宴语凉托着腮一脸投入听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