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草长鸢飞的三月,春耕刚刚过去不久,溪山村的村民们难得歇了口气,陆陆续续的从田间地头扛着锄头慢慢往家走。
村民互相道好,瞧见炊烟袅袅的篱笆小院,下意识的加快脚步,家里的婆娘已经准备好早食,虽不过是一些红薯粥,但比起前几年的灾年来说已是不得了的好伙食。
往上数几年,年景是一年比一年艰难,头年雪灾冻死了地里不少才下的春种,朝廷酌情减免了赋税,好在不是颗粒无收,总算是挨过了大半年,靠着大溪山里的野物勉强翻了年。
哪成想没两年又遇着了大涝,眼见着就能收获的稻米硬生生的连根烂在了地里,村里还来了好些灾民,他们溪山村不邻河,只有一条不算宽的小溪,倒是免了被洪水冲垮的危机。
据灾民所说离村不远的临川县,就被河水暴涨的临川河冲垮了土堤,大水汹涌而下,瞬间吞没了数个村庄,里面人畜死伤无数,村里十不存一。
好在当地的县令是京城大官家里下来累积政绩的世家公子,瞧出其中凶险,立刻妥善安置好灾民,先斩后奏的开仓赈灾,更是迅速处理好灾后事宜,才没发生瘟疫导致情况更进一步恶化。
终于熬过了洪涝,日子总算能勉强过得去,原以为总算是否极泰来,可惜到底是高兴的太早。
庆元十三年,从五月开始,溪山村的溪水水位急剧下降,本是雨季的季节除却零星飘落过几场雨丝,竟是再也没见过一场大雨,原先躲过雪灾水涝的溪山村,这次没有躲过大旱,为了一点儿水村里摩擦不断,好在都是一个村的乡亲,到底没发生伤人事件。
最难的是等到村里的小溪基本干涸后,村人的饮水都无法保证,村长不得不集结青壮冒险进山,到山里寻找水源。
杨家的杨举人哪成想就这样折在了山里。
赵三叔同村里的几个闲汉三三两两的坐在村口的大梨树下,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几人刚聊了没两句,就瞧见从村外走来几个气势汹汹的人,眯眼一看,有些嘀咕。
这不是杨举人给他家榕丫头定亲的陆家吗?如今看这架势怕是来者不善呐,赵三叔在心里咂摸了一下,叹了口气,和几人打声招呼,认命起身往村长家走去,总不能让外村人欺负杨家的孤儿寡母。
虽然杨举人是外地流落到溪山村的外乡人,好歹娶了他们溪山村的媳妇,在他们这儿落了户,看在榕丫头外祖父的面儿上,他们几个可得去给人撑撑场面。
“嘿,杨大妹子,我这好说歹说的,你好歹吭个气儿啊,光管这哭有啥用啊。”陆羽到底有些愧疚,拉他娘的衣袖,让她小点声,陆婶子瞧他一眼,拿手赶他,唾沫星子飞溅当即嚷嚷起来,“起开,我和你说甭管当初怎么定的亲,总归现在我不同意!你要是娶了这媳妇,可不得被她家拖累死。
这眼见着日子渐渐好起来了,全家勒紧裤腰带供你读书,怎么着供着你不够,还得养着你媳妇一家?
我和你说没这道理!这亲退也得退,不退也得退!老娘的话就撂这里了!”
“可···可是···我家榕儿已经十六了,本是说今年就迎她进门的,怎么好好的就要退亲呢?”杨母抹着眼泪,满眼的哀求,“我保证不会拖累你们的,我能养活我和楠子,绝对不会去打扰榕儿!”
“嗤,这谁说的准。”陆二媳妇一看陆大娘嫌弃的眼神,眼珠一转,立马接到,“回头老五媳妇一进门,到时候你家三不五时的来打秋风,我们还能将你们打出去?我们陆家可做不出这事儿!”
剩下几个陆家同来的媳妇子才反应过来当即七嘴八舌的附和,“就是,就是,赶紧的将信物交出来,退了这亲事!我家小叔子是秀才公,到时候娶个官家小姐回来才更配的上身份!”甭管心里咋想的,既然陆大娘铁了心的要退亲,她们就得搅黄了这桩亲事!
陆家还未分家,吃用全都把控在婆婆手中,可得看这个老太婆的眼色过活儿,再说本来起早贪黑省吃俭用的供着老五读书,若是他能娶个嫁妆丰厚的媳妇进门,她们也能轻松些许,家里还有那么多小的要养,哪里能娶个明显家境败落的弟媳妇。
“娘···”杨楠瞧见被几人围着的母亲,匆匆跑出来挡在她身前,“你们别欺负我娘!”
杨榕听着从院里传来的吵闹声,刚从山上下来,本来找着好木料的好心情瞬间一扫而空。
她沉着一张俏脸,放后的背篓,疾步走进院里,瞧着啜泣的母亲和红着眼的幼弟,目光从陆羽划过,落在其他几人身上,皱眉问道,“陆大娘,这般气势汹汹的家来是有何事?不若您和我说道说道?”
陆大娘面色不虞,口气生硬的说道,“榕丫头,我知道你家如今是你在当家,但大娘这事儿确实不好同你说。”
别看这丫头说话的声音婉转温和,可清澈见底的双眸似是能看到人的心底,让她心里丝丝的冒着寒气,陆大娘一直不喜欢她。
不过是一个乡下的野丫头哪里配得上自己优秀的儿子。
“可是为了退亲而来?”杨榕稍一思索,她也不看别人,黑亮的双眸直直的看向一边没吭声的陆羽,问道,“你也想退亲么?”
陆羽被问的一懵,下意识的看了她一眼,立马心虚的转开,声如蚊呐的回道,“我···听我娘的安排···”
陆大娘立刻松了口气,好悬没给她掉链子!立刻准备接上话茬,哪晓得就听得一声轻笑。
“娘,这亲事退了罢,将定亲信物给他们,就当是爹当年看错了人”
“榕儿!”杨母顿时脸色一白,抬眼瞧见女儿眼中坚定的神色,到底拗不过她,用衣袖擦干了泪,进到屋里拿出当年定亲时交换的信物,万分不舍的递给了陆大娘。
“你这个死丫头说什么!是你自己整日里抛头露面,我家羽子怎么能要一个这样不知检点的媳妇!”陆大娘抢过银簪,将手中的玉佩往杨母那里一塞,“你也不看看你家啥样!想嫁进我家来!做梦去吧!要不是看在杨举人的面子上这亲我早来退了!”陆大娘狠狠的推了一把杨榕,“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呸!”
“你们不要太过分!”杨榕被她推的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嘁,什么玩意儿。”陆大娘翻了个白眼,招呼自己的儿媳妇家去。
杨榕死死的捏住拳头,气的浑身颤抖,真是欺人太甚!
而陆羽由始至终都未发一言。
等他们摔门而去,就瞧见隔壁的刘大婶伸长脖子往他们家瞧,杨榕懒得理会,提上搁在门外的背篓,正准备关门时,看见匆匆赶来的赵三叔,心里头一琢磨,缓了神色扬声道,“烦赵三叔跑这一趟儿,事儿解决了,今儿就不招呼您了,改日我打上好酒去看您!”
“好叻,榕丫头,叔等着你的好酒!”赵三叔远远的应了声,调转步子家去了。
杨榕关上院门,紧紧的蹙着眉,房里传出杨母的哭声,“我苦命的榕儿,这般年纪被退了亲,可怎么办呐!”
怎么办?她也想知道怎么办,她本来就因为养家使得名声有损,今日又被陆家退亲,要不了多久就会闹到人尽皆知。
世人都道寡妇门前是非多,先前村里人看在爹和外祖的面上,加之她又有一门好亲,尽管对她在外抛头露面颇有微词,可多少都会敬着一些,这下被退亲,村里的那些妇人们还不知要说出多少难听的话。
杨榕心底一叹,也是毫无办法,女儿家的名声宝贵,她如今名声不好,日后于亲事上怕要艰难了,她倒是无甚所谓,就是自家性格柔弱的娘要自责不已了。
杨榕深吸一口气,压下眼中的难过,她现在是家里的主心骨,可不能乱。
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屋里,杨榕劝道,“娘,您别哭了,强扭的瓜不甜,现在退了亲,好过陆家不情不愿的接我进门,在家里磋磨我不是。”
“可是···榕儿,这被退了亲的女子,很难在找门好亲。”徐氏虽然在灾年里连续失去父母丈夫,相比以往坚强许多,可仍旧被护的太好,经不住事,乍闻女儿被退亲,一下子慌了神,“要不明日我再去求求陆家,陆羽是你爹爹的学生,娘去求求他。”
“娘,何必呢?您刚刚也听见了,他并不想娶我。”杨榕蹙眉脸上尽是无奈,给徐氏擦着泪,“您别担心,大不了我一辈子不嫁。”
徐氏闻言一怔,抬手打她,“可不许胡说。”
“娘,真不是胡说。”杨榕抿抿唇,“我准备过几日送阿弟去镇上读书。”
一直默默听着两人谈话的杨楠漂亮的双眼猛地一亮,又暗淡下来拒绝道,“姐,我不去读书,读书太费银钱,我不想你和娘那么辛苦。”
“阿弟,银钱你不要担心,姐能挣来钱。”杨榕摸着杨楠的头顶,微笑着看他,“傻阿弟,你好好读书,像爹爹一样考取功名,这样我们家就有依靠,才不会像刚刚那样被人欺上门来,你是我们家唯一的男子,只有你好,我和娘才会好。”
杨榕想的很明白,他们一家娘亲柔弱,弟弟年幼,她是女子,现在又被退了亲,村里的闲话是少不了的,村里人虽不至于欺负他们,但总要自家立起来,才是长久之计。
爹爹给弟弟开蒙时,常道他记忆卓绝是个读书的好苗子,杨榕本就打算明年送弟弟去读书,只不过是计划提前了些许,她咬咬牙也能供得起。
杨榕摸着杨楠的头同徐氏道,“娘,阿弟,如今我的雕件卖的很好,镇上宝香斋的掌柜很是喜欢,给的价钱公道,之前掌柜定下的摆件我已经雕好,待明日给他送去,再拿您的绣件儿到织绣坊卖了,加上平日里打些野物,足够弟弟的束脩和我们一家的日常开销。”
徐氏看着自己微笑的长女,默默垂泪,若不是自己这个当娘的没用,哪里需要她这么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