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裴燃松开季云芙的手腕,任谢家马车消失在他眼前。
车上,谢九隔着帘子说:“方才谢大姑娘和三姑娘似乎也在茶楼。”
谢西泠闭目养神,薄唇轻启,“知道了。”
知道,却并不打算干涉分毫——就算他两位妹妹频频看向邻桌的公子,气氛不同寻常。
谢九心知肚明,主子不是好为人师、好为人长辈。相反,他一向疏于管教家中姑娘,唯独季姑娘,是独一份儿的例外。
自三年前开始,不仅亲自将她带到身边照料,更是操心她的琐碎日常,大到琴棋书画的学习,小到一针一线的开支,他都要亲自过问,从不假手于旁人。
隔日下值后,谢西泠因召入宫。
当今皇帝已年过六旬,近来正因胞弟英王一事烦心,见到谢西泠,他遣退了御书房内的宫人。
“查的如何了?”
明昌帝所问,乃是三月前下达的一道巡查密令。因涉及到皇家辛密与朝中肱骨大臣,此事自然落在北镇抚司头上,由谢西泠全权负责。
谢西泠早有准备,递上一封奏折。
奏折上详尽的阐述了英王其部下,在封地私自占用铁矿锻造兵器一事,证据确凿。
“果真如此......”皇帝怒道:“当真是狼子野心。”
要处决英王部下,无非一道圣旨的事,难却难在,他这位胞弟在其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一年前皇太后身体抱恙,太医院断言其恐难熬过今年冬日,为此,皇帝亲自下令着英王回宫侍疾,也算满足皇太后临终前的心愿。
是以,英王久居京城的这半年算是暂与封地断了联络。若在此关头要以其部下之罪将他一并论罪,恐难以服众,更无法给皇太后交代。
可若说英王对部下私占铁矿一事毫不知情,明昌帝也不会轻易信服。
“谢卿,此事先不必打草惊蛇,还需继续查下去。”
谢西泠应是。
书房外,传来太监的通报之声,是太子奉皇后娘娘之命,带了参汤来御书房。
明昌帝摆了摆手,示意谢西泠暂候在一旁,无需避退。
“父皇。”太子将参汤呈上,由秉笔太监接过。
当今太子乃是明昌帝与皇后的嫡长子,年过四十,为人老实敦厚,他的模样与明昌帝十分相似,性格却酷似其生母皇后。
大晋的皇后是个性格柔软到近乎于软弱的女人,出身高贵,乃是曾经的太傅嫡女。当初尚且是太子的明昌帝在择选正妃时,便是看重对方柔顺。
明昌帝需要一个好掌控的皇后,以防止他日登基后外戚势大。但他人至中年,眼瞧着太子的性子越发受皇后影响,又忍不住痛恨起皇后的软弱无能。
一个王朝可以有一个软弱的皇后,却不能有一位软弱的帝王。
明昌帝瞧着不远处低眉顺目的太子,心中发堵的同时,想起近日的烦心之事,忍不住生了试探之心。
他招了招手,示意太子走近。
“你且看看这个。”
太子接过奏折,一目十行,末了面色骤变。
事关英王,对方可是他的三皇叔,太子满头大汗,一时语塞。
“如何?”明昌帝逼问。
或许感到天威所迫,太子当即下跪道:“父皇息怒,依儿臣所见,此事还需详查......毕竟那可是三皇叔啊,是父皇您的胞弟,是皇祖母的儿子......”
“哦?”明昌帝垂眸,定定瞧他,“那依我儿看,你三皇叔他可知晓此事?”
太子犹豫道:“三皇叔他年前便从封地动身入京,谢大人的奏折上所述,封地将领私占铁矿却是发生在今年初春,儿臣惶恐,料想三皇叔他或许对此事并不知情......也未可知。”
“蠢货。”明昌帝忽地冷笑一声。
太子躬身,伏得愈低。
明昌帝见他这般姿态,更是气得不打一处来,挥手便将那碗参汤砸了过去。
太子一身狼狈,连脸上都渐了不少参汤,但他连擦拭都不敢,战战兢兢保持跪拜的姿势。
“今日之事,你全当不知。”明昌帝吼道:“滚,滚去让御医看看!”
“是。”
一旁,谢西泠垂着眼眸,目不斜视。等明昌帝发话,他才转身离开御书房。
八月底,裴家老夫人过寿。
按理说,以裴家原本的家世,裴老夫人过寿不必在京中大肆操办,然月前裴燃经由礼部的考试被选为庶吉士,得以在翰林院任职,这便不似从前了。
大晋庶吉士有“储相”之称,裴燃年纪轻轻便得此造化,多的是人想与之结交。
今日前来贺寿的,自不在少数。
与此同时,礼部西院,庄玄也打算动身前往裴府。
他问谢西泠:“可要我等等你,咱俩一起?”
“不必。”谢西泠翻看着礼部的档案,头都不抬。
“什么意思?”庄玄一时没反应过来,“你不去裴府?”
以谢西泠的身份,的确不必去参加这类寿宴,可他不是想着,裴家好歹与谢家还有一层姻亲关系。
“不去。”
“我明白了,你是怕你这个长辈去了,他们小辈在你面前不自在。”庄玄笑道:“小阿云定然是要去的吧。”
谢西泠没说话,从公文中抬头,凉凉觑他一眼。
“你这是什么神情。”
谢西泠收回视线,半晌,似想起什么,问道:“裴家小子入选庶吉士,你可存了私心?”
庄玄:“裴燃这小子有真才实学不假,可你若问我有没有私心,我只能说,若非知晓他与你谢家这层渊源,我未必能留意到他。”不被赏识,有才学也只能是沧海遗珠,在这官场中,且有他熬的,
“不过你也知晓,我绝非徇私舞弊之人,若他没点儿真本事,就算他是我的侄婿,也无用!”
谢西泠颔首,“既然将人收了,就好好教,他是个可塑之才。”
庄玄稀奇地多看他两眼,“难得,有生之年居然能听到你谢西泠为旁人说话。”
“你庄玄有惜才之心,我便不能有?”谢西泠抬眼,嗤道:“我并无私心。”
庄玄啧了一声,没再说话。
他乘马车只身前往裴府,一入堂厅,还不等落座,便听后院响起一阵嘈杂的人语声。
拦了一个疾步而行的丫鬟问,才知竟是裴家老太太在花园晕倒了,眼下人昏迷不醒。
“也不知哪来儿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竟不等大夫来看过,便等不及说要救人。”
“许是想巴结裴家的什么人。”
庄玄听到邻桌人闲话,“嚯”了一声,好奇地顺嘴接话道:“这姑娘胆子当真如此大?哪个府上的。”
“不晓得,只听说好像姓季,叫什么......季云芙。”
“季云芙?”
“对,就是她。”
庄玄一拍大腿,猛地站起身,便往花园走。
他抓了一个丫鬟领路,匆匆赶到时,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在园子里的一座凉亭下。
凉亭内女人的哭声扰得他心跳飞快,毕竟是友人的侄女,他生怕她托大惹上事端。
然而等他推开拥挤的人群走进去,却刚好撞见躺在地上的裴老夫人幽幽转醒。
小姑娘一侧的脸上挂着道诡异的红痕,像被人掌掴过,衣裳也有些散乱,约莫是被人推搡弄乱的。
此刻见裴老夫人醒了,她安安静静站起身走到一旁,默默整理起自己的衣裳。她身前的衣襟有一块儿脏污的痕迹,她拿着帕子细细擦拭着,神色淡淡的。
庄玄恍惚间,像是看到了另一个人,也惯是这般冷淡无所谓的神情。
裴家人一拥而上,都在关心裴老夫人,显然没有人留意到角落里的她。
庄玄几步走上前,“怎么回事?方才有人打你了?”
庄玄的声音冷沉,搁在一众低声哀嚎哭嚷的女子间尤为明显。
很快便有人注意到他。
“庄大人?”季云芙抬眸看到来人,有错愕也有惊喜,她不慌不忙躬身行了一礼,帕子抬起,遮挡住胸前脏污的痕迹,“让庄大人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