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缨不是因为沈春琴的话,负气才要答应的。
车辙行走时的辘轳声传入耳中,她低下头,摆弄着衣袖。虽是素白衣服,可衣料极好,是她未见过的北纱绫。
太子府内生活奢靡,殿下提的要求,其实对她就像是从天上掉馅饼。她从此能锦衣玉食,更能好好对柳氏出一口恶气,也算是偿还了殿下的恩情。苏缨之前不答应,不是因为什么清高理由。
只是觉得两人纵要假扮夫妻,也总该有相契合的点,殿下高高在上,分明没什么是非她不可的。何况外人不知内情,只会当他们是真的有情。
直到方才意识到,他的婚事也做不得主,也在被母亲逼迫。
同样的难处,他既帮了她,她也合该伸手。
想通了这些,做好决定自然也不难。
把袖子上的绫丝都快要戳破了,苏缨再也不能忽略落在她身上的视线,终于抬起头。
晏濯安不躲不闪,坦然的看着她,手指在不自觉的捻动。
肯定不能指望殿下找话题打破尴尬,苏缨讪笑着,故意歪头道:“殿下莫不是后悔了?”
“并未。”
只吐出了两个字就没了后文,眼看气氛又落了下去,苏缨只好苦苦搜寻,蓦地就想起她这几天的剩饭。
祖母有言,一食一饭来之不易,何况非是她劳作所得,乃是受人供养,自没有浪费的道理。
“殿下,民女无意指摘什么,只是想说这些时日给民女备的膳食都太多了,民女一人吃不完。”
苏缨思索着说,要么将她的饭菜规格降降,少上几道。要么就让她院里的丫鬟们一起吃。
晏濯安却也思索了半刻,迟疑道:“你是在,要我陪你一起吃饭?”
“啊?”这又从何说起,苏缨瞠目,发觉自己最近好似总容易说让人误解的话。
“寻常夫妇,也确实该一同吃饭。”晏濯安却像是下了某种决定,“既如此,我往后会配合你,尽量餐餐都赶回府中。”
脸上的笑意略僵,苏缨维持着嘴角的弧度,欲哭无泪,“是,那民女也都等着殿下一起用膳。”
本以为他们日后的状态,是一进太子府就是陌生人,各自去各自的院子。可谁知就这么多嘴一句话,让他们每天都得固定见上两面。
苏缨顿时不敢再挑起话头,宁可忍受着沉默的尴尬,也低头做定了霜打茄子。
她这模样尽数收了晏濯安眼底,他终于不再看她,低头继续翻书,唇角却飞快的勾起又压下。
马车总算停了下来,苏缨有种即将解放的雀跃,“殿下,该下去了。”
轻嗯一声,晏濯安走下马车,照旧对她伸手。
心态有了或多或少的变化,苏缨便也没多扭捏,借他的手臂下车后飞快收手道谢,“民女多谢殿下。”
眉心微皱,晏濯安看向她,“既嫁于我,便不该再自称民女。”
这倒是真的,苏缨答应好了要假扮,也不能让人从细枝末节揪了错。“那……缨娘?”
眉梢舒展,晏濯安回以一笑。
回了小院,苏缨没有休息多久,就有个手执软尺的妇人前来,原是府上负责置办衣物的嬷嬷。她之前穿的两套衣服,皆是成衣,此刻是要细细量她的尺寸,日后都是府上派人去做。
只穿着小衣都丈量完,苏缨再穿好衣服送了嬷嬷出去后,日头都高悬了。
正是午膳时分。
卓公公带了比之前更多的丫鬟来,满当当摆了一整桌子,随后神色严肃的一一试过银针。
如此严正以待的样子,苏缨连多插一句问问都不行,只好站在旁边看他忙。
等最后在香蕈肉片上的银针也收走了,卓公公神色放松,笑着冲苏缨一欠腰就下去了。
随后晏濯安从院门中进来。
这才想起片刻之前自己说的话,苏缨摸摸鼻子,恭敬的等着他来坐。
只是太子殿下性情好,又不重规矩,经过她时不等她行礼,便牵着她一同坐下。
连多余的话都没有,落座便执起玉箸。
苏缨本还想矜持着等等,可半晌不见他有要自己侍侯的意图,便也拿起碗筷。
无声用膳。
苏缨板正的坐着,低头就能瞧见他与自己在地上交迭的衣摆,此生第一次与陌生男子共膳,原是这样的场景。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在随着他的动作,几乎是他夹什么,她的筷子就在下一刻跟了上去。
除了在香蕈肉片时,她出神的迟了一瞬。
晏濯安不动声色的挑挑眉,不多时终于在半碗汤后停下动作。
后知后觉的跟着放下玉箸,苏缨才发觉自己吃多了,肚皮都快要撑出来。
下一刻眼前却多了块山楂糕。
苏缨哭丧着脸,“吃不下了。”
“利于脾胃。”晏濯安声色淡淡。
只好撇着嘴接过来,苏缨小口小口磨蹭着吃,几乎憋了一顿饭的话就有了说出来的契机。
“殿下,虽然我答应了,但缨娘还有几句想说。”
“说吧。”他好似心情不错,啜饮清茶。
忙咽下嘴里的糕点,苏缨正色,“殿下,你我终归是假扮的关系,不该因此耽搁彼此,如若以后殿下有了真正想娶的女子,大可将她迎来,也放缨娘自由。”
茶盏被放下,晏濯安眼睫半遮,“那你呢?”
“我自然也是,若缨娘往后有了真正欣喜的男子,也请殿下为我作证与他分说明白。”苏缨笑笑,她知道殿下是君子,自然都会答应,
眼尾倏的凝向她,晏濯安似笑非笑,“还有呢?”
苏缨咬唇,说得有些犹豫,“沈公子意外离世,缨娘可否时常怀念于他?”
或多或少的虚言,她只是想预留一些借口,作为往后能不被打扰的理由。譬如她实在不想赶赴的宴会,届时可推说是要感怀沈毓之死。
心里默默的跟沈毓道歉,苏缨便没有注意到太子殿下不知为何突然从她身侧起身,径直离去。
只留下淡漠的话语:
“随你。”
晏濯安敛下眼底的墨色,快步走出去后,就见卓公公领着下人候着。
视线扫到其中的红杏,晏濯安在卓公公前收住脚,“吩咐下去,往后膳食中少做蕈子。”
苏缨尚沉浸在被他允诺的欢喜里,见有侍女来收拾,就先招了红杏回房。
揉着尚有些涨的肚子,苏缨姿态放松,不多久就有了困意。
红杏看她打哈欠,不由得轻笑,“真好,姑娘也算是苦尽甘来,能得殿下青眼。”
他们之间的约定,苏缨与红杏都没说,也只好笑笑由她说。
“奴婢原来还以为,殿下只是发一发善心,没想到与姑娘当真有意,姑娘连自己的饮食偏好都告知殿下了。”
苏缨诧异,“我不曾说呀。”
红杏掩唇笑,“那殿下方才还交代,以后不准做姑娘不喜吃的蕈子,看来是殿下用心多些。”
立时便想起方才那道香蕈肉片,苏缨抿唇,暗道殿下真是心细如发。她其实也并非吃不得蕈子,只是不喜那种味道,她总觉得有种泥土腥气。
可是她竟然一点都没发觉,他有什么喜欢吃的与不喜欢吃的。
莫名有种不称职的感觉,苏缨此后的每顿饭,就开始分神去观察晏濯安的喜好。
可他实在是太难被探查。
太子府的膳食,几乎没有重复过一道菜,可每道菜他都神色如常的动上几筷子。
简直是不偏不倚的对待每道食材。
苏缨都快要泄气的时候,总算见到晏濯安今日比往常多盛了一碗汤。
还是碗甜汤。
都快过去五日了,苏缨几乎要喜极而泣,咧着牙辨认其中的食材,并无什么新奇,只除了它是甜的。
经过五日的不懈努力,苏缨终于有种类似于扳回一城的松懈感,原来殿下偏爱甜的。
借着喝汤的动作,晏濯安掩下眼底的微末笑意。
轻咳一声,晏濯安目光偏向她,“苏缨,你明日有事吗?”
她当然没什么事要忙,苏缨摇头。
“既如此,我带你入宫。”
他说的随意,苏缨却从听到话的那刻起就紧张不已,她前一晚几乎没睡,一直拉着府上年长的嬷嬷请教衣着服饰与举止言行的规矩。
即便嬷嬷几次宽慰,有殿下在,必不会有人刁难了她去,苏缨也还是不放心。
等烛火燃尽,嬷嬷的哈欠都压不下的时候,苏缨终于放她离去。才挨了挨床,便又早早起来沐浴洗漱。
待日头大亮,晏濯安与政事堂大人们议完了事,又返回府中接她的时候,苏缨已妆容姣好,姿态端庄。
“殿下。”苏缨手里拿着两个流苏簪子走向他,“你看哪个好?”
这两支发簪皆是烧蓝,也都坠了珍珠流苏,最大的不同就是其中一纹样为蝴蝶,另一为兰花。
晏濯安略作思量,选了兰花的那支。
窥见他今日穿的衣袍暗纹为兰草,苏缨欣喜接受,递与红杏要她给自己簪。
横空却出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拿走了那支簪子。
没理会她眼底的惊异,晏濯安牵着她在铜镜前坐下,比划着合适的位置。
苏缨则定定看着镜中的他,眉眼低垂,嘴角似笑,无端的温柔和煦。画眉梳妆一向是闺房之乐,苏缨眼尾不自觉瞥到了后面的床榻,那里还残留着她睡过的体温。
蓦然便觉胸口发闷,苏缨舔舔唇,下一刻就有手指压在了她的唇上。
“刚点好的胭脂。”
他开口,嗓音与平常闲聊一般无二。
铜镜之中,她红润带有水渍的唇上,抵着他修长的手指。
“好了。”晏濯安轻道,手指抽离,他簪好的珠钗流苏摇摇晃晃拂过脸颊。
苏缨更想舔舔唇角,又顾着他刚才的动作,硬僵着不动。
万幸晏濯安又往后退开半步,“该走了。”
方才略觉稀薄的空气才流通开来,苏缨长舒口气,暗道自己约莫是有点风寒了。
进宫的路上,晏濯安似乎也更沉稳了些,一直靠坐着低头不语。
苏缨则紧张的连句话都说不出来,跟着他入宫门又换了轿辇,最后又徒步往前走了近一刻钟,他们总算到了一座巍峨宫殿前。
“不用担心。”沉默一路的晏濯安,忽然转过头来道。
绷着脸点点头,苏缨落后他半步,缓步走上去。
殿门尚闭,宫人远远瞧见他们,就早有人入内通传。
晏濯安便负手带她在门口等。
本以为不稍片刻就有人带他们入内,可等来等去,苏缨心头的忐忑都消磨没了,腿脚酸软,也没有宫人来迎他们入内。
瞄着不远处几个恭敬弯腰的小公公,苏缨皱眉,忍不住猜测,皇后殿下莫不是因为不待见自己,才迁怒到殿下不愿见他?
如此想着,苏缨忍不住上去扯了扯他袖子。
晏濯安转头看过来,眼底透着股股凉薄寒意。
苏缨怔愣,不觉就松开牵着他衣袖的手。
下一刻看清是她,晏濯安眼睛一眨,便又是温润君子,他关切的低声问:“站不住了?”
摇摇头,苏缨问道:“殿下,我一直没来得及问,为何要带我一个侍妾来见皇后娘娘。”
“谁说你是侍妾?”晏濯安又回头看了看紧闭的殿门,突然站到她身侧,一手环住她腰身,让她将力气靠在他身上一些。“你是太子良娣。”
太子良娣,仅次于太子妃的品阶,可代太子妃行宫廷事务。
苏缨万般错愕,情不自禁抬手摸摸自己额头。她是不是睡梦中遭到了仙人赐福,才能接中从天而降的大馅饼,当真没有被砸出肿包吗?
晏濯安按下她的手,眉间似有惋惜,“太子妃牵连过多,尚不是好时机。”
怎么言语中,还颇有些委屈了她的意思呢。
苏缨咋舌,呆滞得接不上话。
下一刻,对着他们紧闭许久的大门总算是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