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大蛇东征时期的前事,大名素来对海祇岛一脉的后人谈不上好感。
本质是人偶的少年跟随鸣神亲封的大名已久,并受她教导,自然不会错判,是以对方几次三番上面拜访,都不亲自露面,拖延着等人自己离开。
“珊瑚宫一脉既然以反抗眼狩令的名义组织反抗军,摆出阵仗,与幕府军对垒,便该知道清籁岛的立场。若是自认为是稻妻子民,便是有什么委屈,不好向幕府之后的三奉行倾诉,也该等摄政关白就位后,前来天守阁哭诉。”
“如今,尔等与天领奉行交战,于名椎滩对峙多日。现任九条家子嗣能力平平,一时奈何你们不得……也罢,新任现人神巫女不在岛上调兵遣将,反而几次三番来我这清籁岛求见?我还真有几分好奇,对于你想说些什么。”
本就无意与海祇岛的不速之客多言,还是因为长子的变脸才起了几分兴致,褐色头发披散着的狐人族女子手肘靠着凭几,边说边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有屏风在,连遮都懒得用手遮一下。只是到底当了那么多年上位者,平缓的声线一如既往听不出半点异常。
“请大名明鉴!海祇岛身在鸣神治下,岂敢有反抗之心!实在是幕府欺人太甚!”少女跪地倾诉,将往日情景娓娓道来。
“海祇岛土地贫瘠,种下的种子难以有收获,全靠出售岛上特产的珊瑚真珠,远销国外换取粮食果腹。向鸣神大人上贡最顶级品质的珊瑚真珠本是应当,但幕府颁布法令,禁止稻妻国内与其他六国继续商业往来,一边用却抬高米价,压低奢侈品的采购底价。幕府给海祇岛定下的税赋本就沉重,执行的士兵更随意谈判,尤其是御令颁布后……眼下已经有四成的岛民吃不起糙米,更有稚儿孤老支持不住饿死……”
“再过一个月,便是珊瑚宫中也将无力支持!”珊瑚宫心海心中凄然,虽又为了打动大名特意放纵情绪的成分,仍是红了眼眶。
纵然如此耍弄闺阁小道叫人不齿,但若能令海祇岛摆脱困境,她又何吝于自己一点脸面。
“海祇岛万万不敢重蹈东征之事,僵持在名椎滩,乃是因为现任天领奉行为了令长子九条政仁继承家督之位,特意将养女九条裟罗调离前线所致……”
若松之间暂时充作听众的两位,都是有理政经验之人,自然能从对方的话中判断出真假。但说的是真话,并不代表她当真是为了这些理由而起兵反抗。
最初的人偶少年确实天真纯善,但早在他因为轻信陌生人而害得幼时好友一身病骨,令其为求不拖累家族而主动向鸣神请罪领罚时,那颗纯粹到不沾染半点尘埃的人偶之心就迎来了变化。
参政多年,与历代不少三奉行都打过交代,没少见识这些天生富贵,吞金馔玉长大,从父母手中结果权柄的贵族们的做派。什么民心民生,都不过是借口。
退一步说,就算眼下的珊瑚宫心海当真天生爱民如子,是在为民请命又如何?
若非念着养母在场,不好喧宾夺主,一直旁观的雷电鸣简直要将与他何干私自脱出口。
一番来之前已经打了不知道多少次底稿的话说完,却听不到大名有半句话,只有眼角偷瞥到紫发少年嘲弄的眉眼,少女背上爬满了冷汗,却不敢催促,只能生硬地隐晦曲折说:
“——如今,反抗军与九条家率领的平叛军队不过勉强周旋,但终究盈不可久,海祇岛地贫人稀,不敢求幕府高抬贵手,只愿大名大人法不阿贵,秉公任直,赐我等一条生路。”
法不阿贵,秉公任直。
讲真,幻胧当初被推上摄政关白的职位,并不是全然自愿,更多是抱着给鸣神智造的执政人偶,雷电将军拾遗补缺的想法。但这么多年当下来,她自认也算做的尽忠职守,战战兢兢,三奉行和他们的亲眷下属被她抓住纰漏直接砍了的不在少数,若非有鸣神做靠山,怕是沙漠里的镀金旅团都要被贵族们开出的高额悬赏给吸引到稻妻来。别的稻妻子民这么吹捧,大名自认为配得上,但换到海祇岛的现人神巫女嘴里……?
“……”
私下里用幻胧身份外出,总被人夸赞八名玲珑,左右逢源是搞外交做生意的好手的大名,还真被她说的默了。
先不提魔神战争末期,勉强裆下海兽袭岸,带领狐人族和凡人、妖怪建立起涂山城的狐人一族首领为什么突然转头投了雷神姐妹。这么多年海祇岛平均高出稻妻其他岛屿近两成的税收,难道也给忘了吗?
税收这种东西,可是幕府手中的大棒。但凡近几年海祇岛上的岛民在珊瑚宫一脉的领导下桀骜不驯,接下来十年的税收一公布,就等着喝西北风吧。等下一任新巫女上台,知道什么叫恭顺听话了,那她再任期间的民众才可以松一口气,多少有点幕府指缝里流出的东西填肚子。
雷电将军被造出来后,有狡猾的官吏察觉到其办事僵硬不知变通的漏洞,偷偷提高稻妻各地的赋税,一时各地民愤滔滔,被八重神子那只粉毛狐狸抓住机会,将真正的鸣神从内心世界拉出。意识到雷电将军不足的雷电影不愿继续亲政,这才有了“摄政关白”的受封。自那以后每次幕府想要变更税率,都得先得到清籁岛大名的首肯。
真要说其历任巫女遭遇的税收,不说一半吧,至少三分之一责任要算到她头上。
这种情况下说她法不阿贵,秉公任直——
屏风后的狐人族女子把玩着手中折扇,她该以为对方是在激她,还是说孤陋寡闻好呢。
前者还罢,若是后者,成为稻妻的一部分,和幕府的三奉行同处一国,至少千年过下来,仍然连幕府的一点边角都摸不上,半点消息都打听不到。嘴上说是奥罗巴斯选中的巫女,奉命领导海祇岛,为人处世政治眼光差劲到这地步……
——她怎么觉得三奉行下面的附庸都比这群现人神巫女有脑子呢?
听说金鱼的记忆只有七秒,难道这些从海底下上来的遗民还真和水族有亲缘关系不成。
“既然战书都递了,不打完就指望有人喊停,海祇岛巫女未免太天真了些。”
大名心中腹诽,颇有几分对对方的难以理解。
稻妻到底是鸣神的国度,又有神明钦定的雷电将军坐镇天守阁,她又不是什么想要犯上作乱的乱臣贼子,自然不回去染指军权。难道是因此使得她塑造的对外形象出现了偏差,一流弯往见不得人死的圣母那边去了?
她特意拖延前往稻妻城的行程,特意不去干扰天领奉行的行军动态,难道不足以说明内情?
“鱼塘里养的琉璃花鳉尾巴长得漂亮,主人家的亲友看了新奇特意多喂了几次鱼食。花鳉以为自己是鱼塘里最得爱重的一个,想让其将它放归大海,亲友和感情身后不乐意。”
“怎么,这条鱼接受不了,还要撞死在鱼塘边的石头上不成?”
沉默的有点久,虽然不知道大名在想什么,却知道其无意对海祇岛伸出援手。
黑白条纹狩衣的紫发少年移开面前的桧扇,干脆双手抱胸凉凉道。
见珊瑚宫心海低下头,用力握紧手心,雷电鸣似感觉到不耐,原地换了个坐姿,面孔直视少女说:
“直说吧,清籁岛一开始就没有插手的打算,否则也不会一直避而不见。你既然几次三番不肯放弃,一定要见到大名,想来不会以为以为几句话就能让大名站到珊瑚宫这边。有什么筹码,能让你有信心说动大名——不必遮掩,直说便是!”
“……”
屏风后没有声音,显然是默认了紫发少年的发言。
珊瑚宫心海闭上眼,心中挣扎,难以做出决定。
此时的她多希望五郎能在身边,即便他帮不上什么忙,至少有他在身边,可以让她知道自己不是只有一个人。
少女甚至有种幻觉,仿佛对方正跪在她身旁,正以担忧而急切的目光紧紧注视着她,只是碍于那两位不好乱动。
但只要睁开眼——
汗滴滴落睫毛,珊瑚宫心海用力咬着下唇,不知觉指甲在掌心刺进皮肉里。
等得不耐烦,雷电鸣干脆起身朝向大名。
“母亲大人,移驾稻妻城的准备工作还剩一点没有完成,既然这海祇岛的使者不知道如何说话。不如我们先——”
这话固然有威逼催促的成分,却也是耽误了太多时间。
“珊瑚宫一脉……愿率领海祇岛子民,改信——”
哦吼!居然能下定决心,说出改信的话,看来这一代的现人神巫女有点东西。
至少比她祖辈强点。
清楚海祇岛对一脉对大蛇的信仰几乎算得上万世不移,珊瑚宫心海竟然愿意让海祇岛改信,紫发的娇小少年下意识回头,看向前者的视线忍不住透出意外。屏风后的大名也不禁合上扇子,端正了姿势正襟而坐。
若真能令海祇岛一脉真正归入鸣神的怀抱,与其他稻妻子民一般无二,喊停幕府眼下的攻势,并改善给海祇岛民众的待遇,也不是不能考虑。
正当若松之间主位上的狐女准备开口答应下来的时候,就听其道出一个意料之外的称谓,令错愕之下,手上一时受不住里掰断了折扇扇骨。
“——丰饶之神!”
什么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