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新娘

我,堂堂羽山一族的嫡脉大小姐,怎么会沦落到如今这种地步?

百里姝奄奄一息躺在断仙崖下,悲哀地回想自己这半生。

进仙剑宗前,她还是羽山族万千娇宠的掌上明珠。

如今,却成了宗门人人喊打喊杀的邪魔。

她被未婚夫当众一剑穿心。

百里姝清楚记得,在崖顶,她的未婚夫闻人卓玺护着小师妹,毫不犹豫将剑刺进她心口时,那冷漠无匹的表情。

他用力将剑抽出,抖落血迹,厌恶地皱眉看她一眼,转身便去呵护吓得发抖的师妹。

百里姝捂住穿胸而过的血洞,失力跪倒在崖边。

在生命流失之际,她抬起血雾朦胧的双眼,听到闻人卓玺用温柔的声音问卢绾绾:“师妹,你怎么样,可有伤着?”

而彼时,卢绾绾如同一只柔弱的惊弓之鸟依偎在闻人卓玺怀中,悄悄抬眸,用惊惶未定的眼神望向她。

只是,在看到她这个昔日高高在上的羽族明珠终于要跌落尘埃时,卢绾绾实在掩饰不住心头的窃喜和得逞。

她的眼神出卖了她。

在她刻意装出的害怕里,眼眸深处有着胜利的喜悦。

她无声而歹毒地向百里姝挑衅着。

那一刻,百里姝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

她要杀了这个贱人!

杀了这对狗男女!

她不管不顾冲上去,提剑就要刺向卢绾绾。

可卢绾绾却突然瞪大眼,露出惊恐神色,踉跄后退,脸色苍白地尖叫起来。

闻人卓玺立马转身,凌厉盯着已在发疯边缘的百里姝,眼里厌恶更甚:“百里姝,你有今天全是你咎由自取,别逼我取你性命!”

百里姝‘哇’地吐出一大口黑血。

那穿心一剑,已然让她命势已去。

此时的她,不过是全凭一股强烈恨意强撑的弩末。

听到闻人卓玺的话,她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凄凉悲戚至极。

响彻整个仙剑宗上空。

她好恨。

好恨啊!

两行血泪从她眼眶淌下,更让她看起来像是一个血染魔气,走上邪路的魔佞。

胸口如泉涌般的血洞,顺着她衣袍流到脚下,沁成了一汪黑色血泊。

这些,都是她已经走火入魔的证据。

见状,围着她的仙剑宗弟子更加防备警惕,生怕下一瞬百里姝这个邪魔就要狂性大发,大开杀戒。

他们纷纷握紧手中武器,形成一个半圆形的包围圈,一点点朝着百里姝逼近。

百里姝的视线缓缓扫过这些人。

她看到了她的师父,她的师兄,师姐,还有平日那些与她不对付的宗门弟子。

如今,他们全都来了。

来诛杀她这个仙剑宗几百年才横生一个的魔物。

真讽刺啊。

她堂堂上古羽族神血的嫡脉后人,如今,却成了他们眼里的魔。

而这一切,只因当初闻人卓玺苦苦求她,求她救危在旦夕的卢绾绾一命。

那是半年多前的事——

宗门每年一次秘境历练,多数弟子都会借这个机会进入秘境提升实力。

百里姝自然也去了。

只是谁也没想到,那次秘境中会突然出现已经绝迹的魑魅凶兽,不但伤了十几名弟子,当时恰好在沼泽林附近采摘灵草的卢绾绾也险些命丧凶兽口中。

闻人卓玺在紧要关头赶到,将卢绾绾从凶兽口中救下。

卢绾绾当场便性命垂危。

因她身体孱弱,身体抵抗不了凶兽血液的感染吞噬。

如不借用外力帮她换血续命,只怕活不过三日。

将卢绾绾救回那日,丹霞峰长老凝重地诊脉半晌,得出如是定断,闻人卓玺当场就崩溃了。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掀起袖袍便对长老道:“长老,用我的血,把我的血给绾绾吧!”

闻人卓玺是金麟神血的后人。

且还是金麟族这一代中唯一一个觉醒了神血血脉的天选之子。

他若愿意献血,自是迎刃而解。

百里姝看到自己的未婚夫如此紧张在乎一个同门师妹,顿时升起一股不悦的怒意。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发脾气,长老就道:“卓玺,你体内的神血自然宝贵。只是,绾绾她天生体弱性阴,再加上如今被凶兽灼伤,渡入你金麒阳血,只怕会让她愈加无法承受。”

闻人卓玺失了冷静:“那到底要如何能行?”

长老看了旁边冷着脸的百里姝一眼,迟疑起来:“若想救绾绾,需得找一味阴性柔和之血,方可见效。”说着很是为难:“只是这一时半会儿,要去何处寻……唉,她只有三日时间了。”

百里姝听完这话,微微皱眉。

即便她再不喜说话兜圈子,也听明白了,这意思,就是想要她给卢绾绾献血。

闻人卓玺出自金麟族,先祖乃上古神兽金麒麟,血脉确实是属阳性。

而她百里姝,出身羽山一族,先祖曾是凰鸟神兽,后代延续至今,虽血脉因与凡人繁衍子嗣而被稀释,如今已经好几百年没有后人觉醒纯正的神血血脉了。

但她体内确实流着羽族神血的血脉。

并且,恰好就是阴性。

闻人卓玺立刻转身,看着百里姝。

“你救救绾绾吧。”他说。

百里姝这个时候已经不止是不悦和怒气了,她想赏闻人卓玺一巴掌。

但她忍住了。

她只是高傲地问:“我凭什么要救她?”

百里姝本就不喜这个卢绾绾。

近来又因这个卢绾绾,导致她被宗主和师父训诫好几次,还引起闻人卓玺对她的种种误会,实是让百里姝大为光火。

整天装柔扮弱,巧取同情。

同她说话下巴稍微抬高一点,旁人就会觉得她在仗势欺人。

她看到这个卢绾绾就烦。

“她是生是死,跟我有什么关系。”

百里姝说这话时的语气轻描淡写,秉承羽族大小姐一贯的高高在上。

然而在场的两个男人却同时蹙起了眉心,只是当时她根本不曾注意这些细节。

闻人卓玺对这个名义上的未婚妻,并无什么喜爱之意,反而很不喜她傲慢大小姐的姿态。

可现在他有求于她。

“我知道你来仙剑宗,是为了让我和你履行婚约。如果你肯帮绾绾换血续命,我就同意和你完婚。”

百里姝听了这话,最后一丝理智瞬间湮灭。

她抬手就扇了闻人卓玺一耳光。

“你这么在乎她死活,到底我是你未婚妻,还是她是你未婚妻?”

闻人卓玺连动都没动一下,看着她的眼神透着淡漠与厌倦:“我俩婚约乃两族元老所定,我知道,即便我修了无情道,这桩婚约我仍躲不掉。可我不想给自己留下遗憾。你只要肯救绾绾,我便同意与你完婚。”

百里姝气得浑身打颤。

她的未婚夫口口声声说这个卢绾绾是他的遗憾。

说得好像她堂堂羽族嫡脉大小姐,死乞白赖非要强嫁给他不可?

百里姝又气又怒,又委屈。

不争气的泪水在眼眶打转。

她不可置信看他:“闻人卓玺,我为你来仙剑宗受气整整三年,你为了一个别的女人,这么对我?”

闻人卓玺别开视线,只说:“她只有三天时间了。”

第一日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第二日闻人卓玺又来找她一次,百里姝闭门不见。

直到第三日。

闻人卓玺跪在百里姝房门前,恳求她:“百里姝,求你了,救救绾绾吧。她快死了。”

闻人卓玺求她。

求她用羽族血脉,为卢绾绾换血续命。

“只要你肯救她,我这就去信一封传回族中,你想什么时候成婚,我都没意见。”

现在回想,百里姝真想给那个时候的自己一耳刮子。

她怎么就蠢到相信了闻人卓玺的话。

他不过就是为了骗她心甘情愿献出自己的血,给她许的一个空口承诺而已。

可当时百里姝天真的以为,只要她和闻人卓玺成了婚,不管什么卢绾绾还是张绾绾,都不重要。

她在闻人卓玺的再三保证和发誓下,把自己珍贵的羽山神血续给了卢绾绾,救活了她。

可她的劫难就从那一刻开始了。

不,应该说,从她来到仙剑宗,遇到闻人卓玺和卢绾绾的那一刻起,她的劫难就开始了。

卢绾绾在秘境中感染的魑魅凶血,竟不知何时沾染了魔气。

魔气因换血被渡进了百里姝体内。

卢绾绾伤好后没几日,百里姝就隐隐察觉自己身体不对劲。

可那时,她还不知是因魔气已经侵入了她的血脉。

直到三个月后的一天,百里姝突然在后山意识昏迷间重伤一名弟子,那弟子伤口处流出一滩黑血,事情才终于现出端倪。

种种迹象表明,那弟子是被魔物所伤。

可众所皆知,百里姝乃羽山族嫡脉传人,怎会与魔物有关联?

此事本疑云重重。

但此后每隔七日,就有一名弟子离奇死在后山。死状皆与当初百里姝重伤那名弟子一模一样。

还有人在遇害弟子不远处找到了百里姝的贴身法器沧海凌。

矛头终于直指百里姝。

顷刻间,百里姝成了千夫所指。

她血染魔气,狂性大发,每隔七日便要残忍屠杀一名同门弟子饮血修炼邪功法。

仿佛一夜间,事情便陡然发生转变。

百里姝有口难辨,她完全不记得自己在意识混乱期间做过什么。

可没有任何人相信她的解释。

甚至是她的未婚夫。

她一心以为会和她缔结婚约的未婚夫,在得知她为了觉醒羽族神脉,私下里偷习邪魔法术时,第一个便站出来做这大义灭亲之人!

无数剑宗弟子追杀她,要清理门户。

当百里姝惶然逃到断仙崖,无路可退时,望着对面一群昔日同门师众,还有口口声声说会和她成婚的未婚夫闻人卓玺。

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有着冷漠的杀意,仿佛她已然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魔头。

百里姝最后将目光定格在卢绾绾脸上。

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明白了什么。

是了,就是从给卢绾绾换血续命那一天开始,她的身体出现了异样,每隔七日到了夜晚便会神志不清,做一些自己都无法控制的事情。

“是你!是你!是不是你陷害我!”

百里姝怒容赤目,举剑挥向卢绾绾,是她,就是这个贱人,一定是她设计害她。

卢绾绾被几近发狂的百里姝吓得惊魂未定,慌乱大喊:“闻人师兄救我!”

就在这一瞬。

闻人卓玺挺身而出,将卢绾绾护至身后,反手一剑刺进百里姝胸口。

‘噗’的一声。

那是锋利长剑被刺进血肉,又狠狠拔出的声音。

冷酷,无情,如屠夫宰肉。

百里姝不可置信。

她低头看着胸口洞穿的伤口,血喷涌而出。

她听见仙剑宗的弟子们纷纷愤慨喊道,“杀了她,杀了这个魔头!为死去的同门报仇!”

那一刻,百里姝浑身僵冷,如坠冰窟。

五雷轰顶也不过如此。

后来,她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撑下去的。

她神志不清,又身受重伤,最后在一众宗门弟子追杀下被逼到死路,决然跳下了万丈高的断仙崖。

许是上天怜她,她坠崖后并未立刻摔死。

她用仅存的最后一口气,狼狈爬到这处荒坟堆。

四周寒风萧萧,凄凄凉凉,声声怪嚎,呜呜嗷嗷。

百里姝倚着长满荒草的野坟,脸色惨白如纸,几已奄奄一息。

大股大股的血从她胸口流出,在身下淌了一地。

野草被她的黑血沾染,也都诡异的很快枯萎死去。

百里姝知道,自己也快死了。

可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血染魔气,亲离众叛。

这样悲惨的死法,她绝不接受!

强烈的恨意在心头滋生而出。

闻人卓玺,卢绾绾,这对狗男女。

只要她还能有一口气回去,定要亲手杀了他们!

意识恍惚间,百里姝竟在眼前的血雾模糊中,看见一些如梦泡影般的片段。

那些片段里闪过的,居然是闻人卓玺和卢绾绾未来的故事。

她看见闻人卓玺后来突破无情道,迎来几百年不遇的飞升劫,而卢绾绾竟摇身一变成了青丘女姬。

她还看见她爹娘和羽族人为给她报仇,杀上金麟族,死伤无数。

那么疼爱她的爹娘,决不会让自己的宝贝女儿就这么不明不白死去。

于是羽族成了闻人卓玺和卢绾绾真爱路上的恶人。

可他们难舍难分,抵死缠绵。

闻人卓玺为了卢绾绾,踏平了羽山族,无数羽山族人死在闻人卓玺剑下。

百里姝看见爹娘和哥哥,全都死了。

整座羽山变成尸山血海。

而闻人卓玺违抗天道,三世轮回后。

他和卢绾绾却迎来一个幸福结局,最后在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过起了恩爱生活。

百里姝看到这些濒死前的幻象,目眦欲裂,恨得十指扭曲深深陷进坟堆泥泞中。

可她已无能为力。

她的血就要流干了。

百里姝死死望着断仙崖上的方向。

赤红双眼中射出浓烈的仇恨。

在最后一滴血流尽时,她不甘心道:“如果能重来,我定亲手杀了那对狗、男、女。”

从她身体流出的黑血顺着荒坟堆一直淌,淌进深沉土地,渗入无尽深渊。

好似唤醒了这无尽深渊中沉睡已久的鬼魂。

在弥留之际,她听到鬼魂幽幽苍沉的声音,似蛊似惑的在荒坟堆下响起——

“…几百年了,总算等来了。”

“要求倒也不难,不过本尊需要一个新娘以血契帮本尊解开封印,你可愿意?”

百里姝觉得,自己大抵是真的要死了。

否则怎会出现这样的幻听。

她奄奄一息,嘴唇无声阖动:“…只要能让我杀了那对狗男女,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最后,她头往下一点,脸颊耷拉在肩上,双手无力垂落血泊中,整个人陷入了黑暗。

荒坟下的深渊突然伸出一只无形大手,将她托起转瞬消失在原地。

一双栗珀色眼眸无声打量她片刻。

半晌,松了口气:“长得不错,至少不是个丑八怪。”

紧接着,那只透明大手将一根红色结绳套在了百里姝右手无名指。

结绳的另一端就连在那只透明手掌上。

两端相连,结绳霎时闪过诡异红光。

而后消失不见。

那苍沉蛊惑的声音再次响起:“去吧,本尊等你。”

“我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