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涟漪一圈圈荡开,消失在水面,无影无踪。
孟拂寒拿出帕子擦拭着指尖,闻言,自来平静如渊的漆黑眼眸微闪,指尖停顿一瞬,然后才欲盖弥彰似的滚动了一下喉结。
“是吗,”他轻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什么时候?”
常晚晴定定地看着他,像是在思索。没想出来,她道:“许是记错了。”
孟拂寒在边疆待了许多年,这两年才回来,哪有什么“以前”。
孟拂寒垂下眼眸,声音骤然淡了几分:“是吗。”
常晚晴坐回去,拿了个李子,尝到那微酸又汁水丰沛的口感时,舒服得眯了眯眼。
她想到什么,忽地笑起来,声音清透:“初见时,你斥我为女中色魔,胡闹娇蛮……却不想还有求娶我的一日吧?”
也算是风水轮流转,当初如何斥她,如今还得将她迎回家中。常晚晴又咬了口李子,靠在椅背上,酸得脸颊紧了紧。
孟拂寒看她一眼,收回目光,“那还不是因为郡主将人衣裳都扒了个干净。在下若不厉声斥责,只怕清白不保。”
语气一如既往地淡漠,却让常晚晴忽地呛了一下,她轻咳几声,拒绝了孟拂寒递过来的茶杯,抬眼直视着他,认真道:“是吗,我好像不记得了。”
她转过头:“不过孟大人似乎也没有那么洁身自好……莫要做出这副良家语气委屈得好像本郡主把你怎么样了一般。分明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冷面阎罗,谁敢轻薄了你去。”
被她推回的茶杯放在手中,不似方才滚烫,茶香淡淡。
孟拂寒饮了一口:“那你知晓我是怎样的人,也愿意嫁我?”
“嫁,当然要嫁。”
常晚晴绝非犹豫不决之人,只要定了主意便少有转圜,她语气果决:“你敢娶,我还不敢嫁么?只是你莫要后悔,我可不会给你们孟家第二次退婚的机会。”
她抬眸看着眼前长身玉立的男人。
许是装束的原因,玄色腰带勾勒出了一把紧窄腰身,白玉坠佩戴在身前,分外叫人移不开眼。
常晚晴又咬了一口。
孟拂寒方才那句话没说错,如果要嫁的人是他,那她应当是……不亏的。
接下来几日平安无事,再未听闻有什么意外。常晚晴也学会了垂钓,若非入了秋一日凉过一日,她还有些下河摸鱼抓螃蟹的想法。
启程回京的前一日,开宴前,大公主神神秘秘地找到常晚晴。
常晚晴正与胡映璇显摆着她的鱼,与她相约回京泛舟。文静的胡家姑娘眸光闪闪,一个劲儿点着头。
岑嘉容拉开她俩,道:“你们知不知道小七今晚要干什么?”
“做什么?”
胡映璇很捧场,好奇地问。
常晚晴不大感兴趣,但也配合道:“不会又是什么做了新衣裳要出风头之类的吧?”
“没有消息能瞒过我,”岑嘉容带着几分自豪,压低了声音:“你们可知她喜欢谁?”
胡映璇呆呆摇头,却见小姐妹微微坐直了身子,语气实在称不上好:“她要干嘛?”
常晚晴平日虽骄纵,但许多时候都有些懒散,万事不放在心上,毕竟能让她忧心的事世间少有,若她都需要烦心,那旁人更不用活了。
常晚晴没注意到胡映璇投来的视线,只是催促道:“说呀。”
岑嘉容钓足了胃口,才开口道:“她母妃昨夜寻我母后,说是想要将小七嫁给孟拂寒……说是小七对这位孟大人情根深种,近来相处几日俨然魂牵梦萦了。这不,在淑妃帐中闹了许久,闹得淑妃没了法子,去找母后赐婚。”
“皇后娘娘答应了吗?”
胡映璇小声询问。
“没呢,”岑嘉容摆手,“孟大人若有成亲的心思,以他的功名与相貌,满京的贵女不是由着他挑?他是自个儿与阿璋说过了,说他心有佳人,婚事想要自己定夺,不欲天家赐婚……”
“孟大人有心仪之人?”胡映璇问:“可知晓是哪家姑娘?”
岑嘉容摇头,“不知道,他也没告诉阿璋。”
“太子殿下都不知道,那咱们就更不知晓了,”胡映璇好脾气地说:“阿晴,你说呢?”
“许是捏造的吧,以免旁人对他的婚事指手画脚。”
常晚晴随口说。
“也有道理……”胡映璇点点头:“所以呢,皇后娘娘不答应,七公主殿下今夜是要做什么?”
“当众请父皇赐婚呗。”
岑嘉容道:“父皇这几日不是很开心么,一早便说了要嘉奖阿晴和她,她有这般想法也不奇怪。”
“阿晴前些日子与他们二人日日在一起,可看出了些什么?”岑嘉容平日闲不住,最爱听这些有的没的,“他们平日说些什么?可有单独待在一起过?”
“……我哪里清楚。”
常晚晴冷不丁被点名,看着岑嘉容的表情似是想要说些什么,顿了顿,还是不曾开口。
……以阿姐的性子,她这厢还未说完,只怕便要传遍京城了。
至于阿璇,她还未想好要怎样开口。
反正不久便都会知道。常晚晴不知孟家何时上门提亲,也不知今夜好戏,这位孟大人自己是否知晓。
岑嘉容见她模样,叹了口气:“罢了,瞧你这样子便知你不感兴趣。阿姐明白的,你最讨厌孟拂寒了,虽然之前他还跟你提……”
“阿姐!”
常晚晴蓦地抬眼,“——都说了是有一个朋友!”
“好,朋友,”岑嘉容捏捏她的脸颊,被她气鼓鼓躲开,“你说你,人孟拂寒一表人才,你表哥日日夸他,哪里不好了,偏你这么厌恶他。一点小事情,怎么就记这么久?”
“对呀,”胡映璇转过脑袋:“阿晴为什么这么讨厌他?”
胡映璇前两年去了并州外祖家,半年前才回来,等回京的时候二人已然是那副水火不相容的模样了。
说到这里,常晚晴端坐起身,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语气分外郑重:“你们一个两个,都只看得见他的外表,殊不知那只是伪装而已。”
“论装模作样,虚伪装相,他称第二,没人敢数第一……许是孟家传统,那孟承望与他简直是一脉相承。”
常晚晴没忘记再骂一句泄愤。
“头回见面,他便义正辞严斥我女中色魔,怪我扒了他的衣裳——苍天有眼,分明是他自己衣衫不整出现在我眼前,怎能怪我醉酒轻薄他?”
常晚晴蹙起细眉,重重地拍到桌上:“我才冤枉呢!”
胡映璇听着总觉得不对,歪着脑袋想说什么,被岑嘉容一脸兴奋地按住手,极缓慢地摇了摇头。二人对视一眼,齐齐称是:“是他的错。”
常晚晴越说越气:“第二次见面,他便当着北齐使臣的面说我不学无术,骄纵无礼……我与他很相熟么?我爹都没这么说过我!”
“太过分了,”岑嘉容推推胡映璇:“是不是?”
胡映璇迟疑点头:“确实过分。”
“然后便是那回,我分明都要赢了那球,他却公然害我输了北齐人,堕了国威不说,还害我摔下马,甚至……”
常晚晴确实气恼,她握紧拳头:“阿姐可记得那场马球的彩头?那是我已逝兄长生前随身的佩剑,被北齐人拿了去,我只是想拿回来而已。”
她说着,愈发觉得那日答应孟拂寒还是有些太轻易了,这样的仇,她怎能不记?
胡映璇眉头紧紧皱起,点头:“我若是阿晴,我也记恨。”
若说前面那些许是还有些误会没说清楚,那这次确实能让阿晴气恼至今——常家兄长她记得,与阿晴感情极好的。
岑嘉容倒是知晓这些,听常晚晴说完,故作哀声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很生气,但你先老实交代,”她眼疾手快捏住了常晚晴的脸颊,“说,头回见面是什么时候?阿姐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背着阿姐醉酒还扒人衣裳了?”
常晚晴硬生生从气恼中被拉了出来。
“啊……”
她捂着脸:“我定然跟你说过,肯定是你忘了。”
“我忘了?”岑嘉容气极反笑,“好啊,阿姐是比你大几岁,却还没老呢!怎么就记不住自家妹妹的事了?”
“……那兴许是我忘了。”
常晚晴自知理亏,语气弱了几分。时间过去太久,她自己都不记得有没有跟阿姐讲了。本都要忘了,却在前几日与孟拂寒商定的时候想了起来,以至于近来瞧见他,总能想起这人没穿衣裳的模样……竟就这么一股脑说了出来。
好在开宴的时辰到了,岑嘉容放过了常晚晴的脸,只用眼神狠狠谴责她。胡映璇倒是为她着想,想了许久,才道:“阿晴……你若是有什么事,尽可与我说。”
常晚晴一阵感动,握着她的手直到众人入席,常佺随着帝后一道入席,见她开宴了还如此不庄重,刻意地咳了一声。
她松开手,转过眉眼不去看他。
歌舞声响,烤肉香气四溢,常晚晴将自己钓上来的鱼分给阿璇,又让人专程送去给姑母一份,岑嘉容、岑璋也各自都有。
直到最后,常晚晴垂眸想了许久,才对玉澜道:“给阿爹也送一份去,莫要旁人说了闲话。”
玉澜应声而去,席间仍旧热闹。
一曲舞罢,七公主端着酒杯,适时站起。
她脸颊红红,眼眸中盛着酒意微闪,像是壮着胆子鼓足勇气才站了起来,话未开口,便听岑璋出声唤道:“父皇,儿臣有一事,想请父皇做个主。”
太子开了口,岑嘉年也只能候着,她讪讪坐下,指尖紧张地摩挲着酒杯。
圣上转过身来,酒意熏红了大半张脸颊,笑道:“璋儿,有何事啊?”
岑璋笑答:“七妹与阿晴妹妹能顺利主持秋狝一事,孟指挥使可是尽心尽力。儿臣以为,定要重赏了他,好好全一番君臣之谊。”
“孟爱卿是有功!”圣上有些醉了,放下酒杯抬手,“说罢,想要什么?”
他忆起昨日淑妃好像是说了些什么,像是小七心悦于他……圣上呵呵笑了一声:“孟爱卿年少有为,至今却无家室,不若朕赐你一桩婚事,你看如何?”
岑嘉年握紧了酒杯,看向孟拂寒。
胡映璇转过头,与常晚晴道:“这下七殿下可要满意了。”
常晚晴“啧”了一声:“圣上赐婚,是不好拒绝。”
若有赐婚,那与她的约定怕是要作废了。能有圣上做媒,又尚公主,与他来说岂不更好?她叹口气,扫了眼在场诸位公子,有一个算一个,旁的且不说,容貌这一项,还真少有比得上孟拂寒的。
可惜了。
她与胡映璇碰了杯,约定道:“过几日回京,来我院中玩。我叫人在府中养了鱼,我教你……”
话未说完,便见孟拂寒站起身来。
他行礼谢恩,眸中凛若冰霜的寒淡淡化开,与先前劲装不同,一身月白银丝暗纹长袍随着动作微微摆动,勾勒出一抹挺拔清俊的身影。
满堂寂静里,他清冷疏朗的话音响起:“承蒙陛下厚爱,臣确有心仪之人。”
“臣倾慕其已久,寤寐思服,心向往之。请陛下做主,赐臣以殊荣,全了臣之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