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常晚晴不是是非不辨的人。
北疆烈马认主,却也有发狂的时候。主人能驾驭它时,它便是千金难求的绝世好马。可一旦主人泄了力,丧失了掌控它的力气,便会被它狠狠抛弃。
红珠和常晚晴磨合不到两年,也不似那些战马与人出生入死过,有着多年的默契。孟拂寒征战沙场,极有经验,如她这般跑下去,只怕会摔伤。
不过几息之间,红珠被控制住速度减缓。又因着缰绳拉紧,臂膀连带着收紧的动作,自身后传来的触感越发明显,肩膀被收拢在男人怀中,几乎像是她紧紧依靠着男人的臂膀。
清冽的气息毫无阻隔地传递而来,侵染进她的五脏六腑。她下意识屏息,却无济于事,气息仍如游丝一般寸寸缠绕攀缘,直到将她完全包裹萦绕。
分明是她极其厌恶的人。
常晚晴收紧指尖,马鞭如那日一般地将掌心按出了淡淡红痕,却没有理由再挥鞭落在男人身上。
越往前,前方树林越密,道路崎岖,二人早已偏了方向,不知身在何处。
红珠也恢复了平静,慢慢停了下来。
秋风灌入衣襟,她缩了缩脖子,不经意往后靠了靠。方因红珠停下而堪堪隔开几分的躯体再一次相贴,常晚晴倏然一僵,寒毛倒立,脖颈挺得笔直。
说不清这是怎样的感觉,或许是距离太近……近到男人只要稍一低头,轻浅的鼻息便能落在她的发间。
耳珰金簪微微摇晃,叮当作响。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太过激了。可真真切切的触感,带着温热的胸膛,如同羽毛般在她的背脊扫过,带来令人震颤的痒意。
察觉到她的僵硬,男人略一停顿,下了马。
他今日未着玄甲,穿着件并不算厚重的玄色暗花云纹绸衣,外衫宽大,比之平日冷肃收紧的甲胄要可近得多。
常晚晴身后骤然一空。
她转头,看向孟拂寒。
残霞之下,他那惯来无波无澜的眼眸也有了几分异于从前的光彩,男人整理着微乱的袖口,察觉到她的视线,他略一抬眸,眼底映着漫天晚霞,与坐在马上、目光垂落在他身上的她。
有风拂来。常晚晴不经意打了个冷战。
山林中比营地自然要冷上许多。她衣衫单薄,方才又出了些汗,此刻凉风吹拂,云层遮掩落日,残霞漫天,凉意再次沁透心底。
残阳彻底被夜色吞没。
常晚晴看到孟拂寒皱了皱眉——他似乎经常做出这个动作。随后解开外袍,递给了她。
“穿上,”他声音透出一股清冷的寒意:“夜里寒。”
常晚晴没接,她坐在马上,转过头去:“不需要。”
方才因委屈而通红的眼眶已然干涸,她吸了吸鼻子,语调上扬:“谁要你假好心。”
孟拂寒看她一眼,软了语气:“……看在太子殿下的面子上,还请郡主大人不记小人过,暂且披上,以免着凉。”
常晚晴甚少听他说这样长的句子,微微侧目。
“那你也是因着表哥,才给我衣裳么?”她掉转马头,“我不稀罕。”
她讨厌孟拂寒,许多时候也因着他总是打着太子的名号,对自己加以束缚管教。
譬如那夜将她带回,譬如午间拉走红珠,又譬如现在,她只想要所有人都离她远远的,他却不声不响地跟上,又擅自决定了逼停红珠,让她披上他的衣服。
“这是哪里?”
她没了跑马的兴致,此时日头西落,林中没了光源,瞧着还有几分瘆人。环视四周,这才注意到她似乎跑来了先前从未来过的地方,眼生得很。
她本就不爱围猎,往年旁人入林,她便在帐中玩乐,天一黑,已然辨不清方向。
孟拂寒道:“山林西侧。”
他骑来的马早已在他骑上红珠的时候便变了轨迹,普通的马追赶不上红珠,此刻二人只有一骑。常晚晴张了张口,思及他好歹也算护住了自己,刚想让他上马,便见他沉默地将外衫放在了她身前,抬手拉住红珠。
如午间那般,走在侧前方,红珠听话地跟随在他的身侧。
常晚晴闭上嘴,默默披上衣衫,算是默认了他的行为。
她不知道方向,任由孟拂寒从头顶被密林遮掩的夜空辨认方位,步伐并不快,却沉稳有力地一步步往前,有些不平的路也并未感受到半点颠簸。
天色彻底阴沉下来。
不知走到何处,常晚晴忽地抬头,拉住缰绳,轻拽了拽。
“孟拂寒,”她语速飞快:“……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孟拂寒回头,静静感受了一瞬。
他屏息而闻,缓缓扫视身侧。
“应当是林中兽类,入了夜出来觅食,”他得出结论:“今年不曾放出猛兽,都是些温驯不伤人的,避开便好。”
常晚晴自然知晓。圣上喜围猎,这些年却因身体原因甚少亲自下场,愈发沉迷酒色,早已忘了围猎初衷,近年来围场中都是些兔子、鹿和狐狸这类供人狩猎的了。
也正因此,才不该有这样隐隐的声响。
她拉动缰绳,“这声音不对。”
孟拂寒辨准了方向,道:“在那边。”
此处人迹罕至,却能听到锁链和人声。
二人对视一眼,俱从彼此眼中看出了几分凝重。
声音逐渐近了。
常晚晴下了马,将红珠系在树边,脚步轻巧地走到孟拂寒身侧:“这是什么声音?”
少女意图明显,孟拂寒不赞成地回望,低声反对:“郡主。”
常晚晴皱眉:“堂堂殿前司都指挥使,对自己手下的禁军这般没信心?”
还能有什么歹人不成。围场有禁军守卫,便是连只多余的苍蝇都飞不进来,此刻又有孟拂寒在身侧,又有什么好怕的。
“像是运着什么……”常晚晴侧耳细听,喃喃低语。
她打心底里不曾觉得恐惧,只是好奇。有什么能竟瞒过她和孟拂寒,甚至是禁军,在管理严密的围场林中发出这种声响。
孟拂寒倒也未曾阻拦她,只是略一侧身,半挡在她身前。
“来了。”
他说完,将常晚晴拉入树后,二人身影隐藏在黑暗里。常晚晴头回这样躲躲藏藏,本能地抓住他的衣摆,自己都没注意地从他身后探出视线。
孟拂寒低眸看了一瞬,眸光轻闪,不动声色地收了收指尖,目光顺着声响朝那处看去。
火光近了,远处只能瞧见两人,都举着火把,牵着马,身后是沉重的铁笼。笼下滚轮在静谧的林中隆隆前行,在有些湿软的地面上留下深深的车辙印。
“那是……”
常晚晴蓦地拽紧男人衣袖,背后发凉。
“是熊。”
孟拂寒沉声应答。
道路崎岖,不知哪里将笼中的庞然大物颠簸了下,被缚着锁链的大兽猛烈嘶吼,哐哐撞击着铁笼。
它在狂躁的边缘——饶是常晚晴从未见过,也能通过那嘶吼声判断出来。而且很饿,饿到在这样远的距离,她仍能看到它发绿的眼。
运送着这熊的两人对此见怪不怪,铁剑敲敲笼子,声音并未减轻分毫,二人便没再多管,继续将它运往不知何处。
“怎么会有熊,”常晚晴拉住他的小臂,眉头紧皱:“册子中并未提及……”
“有人私运进来,瞒过了你我,”孟拂寒说着这显而易见的答案,抬指点了点她的手背:“重点是,你看。”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常晚晴眸光忽地一凝。
距离太远,她方才一直不曾看清。此刻凝神细瞧,才发现了不对。
……那运送着熊的人,分明身着她越国公府护卫的服饰。
“阿晴、阿晴?”
大公主坐到常晚晴身侧,“在想什么?”
今晨一早,众人齐聚,等待着圣上宣布围猎开始,各自散去,少年们都信心满满,要争得今日彩头。
有些坐不住的女眷也四下散开,背着小箭弩往林中去。
圣上皇后在上首说着什么,常晚晴坐在席上,百无聊赖地品着甜米酒。
岑嘉容便是个坐不住的,但她前几日受了寒,驸马不准她再入林中吹风,这会儿只能凑过来寻常晚晴。
常晚晴被她叫回神来,轻声道:“我在想,这围场中究竟有几人是真的开心。”
岑嘉容甚少见她这般模样,“怪哉,小小年纪装什么严肃,说来给阿姐听听。”
“听闻你昨夜入林跑马……晚间却与孟拂寒前后脚入席,”她颇有些挤眉弄眼:“你俩做什么去了?”
常晚晴正色推开她:“阿姐。”
她还在一本正经打量着四周不曾入林之人。
七公主去了,那与七公主一母同胞的六皇子便少了几分嫌疑,八皇子与三皇子都去了东侧树林,说是那处有更矫捷难追的鹿,没去西边……她摇摇头,不对,这样还不太严谨。只要身边守卫足够,或是一早知晓其位置,便是亲自下场了也没什么危险。
一头饿狠了的、处于发狂边缘的熊。
不论它被谁投入林中,又伤了谁,被太子指来看顾秋狝一事的她都会成为众矢之的。紧接着,她背后的越国公府、皇后、太子……
她目光投向上首,与身侧魏淑妃说着什么的圣上,耳边似乎又回响起昨夜孟拂寒与她说的几句话。
夜色之下,树叶被风吹出窸窣声响,她披着男人宽大的外衫,寒意依旧自心底而来。
他眸光轻抬:“皇子们都长成了,可圣上还未老。”
她看清了他眸中的视线。
那视线让她倏然颤动眼睫,低眸躲避那双过于沉,过于冷的眼,仿佛秋雨凝成冬雪,在她的心头积结了薄薄一层霜。
“那日的提议,”他牵着马,带着她回程:“郡主不妨再考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