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夜凉如水。
不知满院甲卫是何时来的,沉得几乎能融进夜色,悄无声息却又整齐划一地隐匿在黑暗里,只待一声令下,便能将人全全擒住。
忽明忽暗的光线中,为首之人身着玄甲。冰冷的甲面反映出炙热跳跃的火光,却带不来半点暖意,唯余凛寒。光线将男人的眸色染得晦暗不明,狭长凤眼蕴着料峭寒意,锐利得仿佛能看透人的心底。
“孟……”
率先反应过来的是孟承望。
是比之被常晚晴当场捉奸还要令他全身发麻的感觉,他再次扶紧了门框,后脊湿热。
常晚晴直直看向那双墨瞳,目光停留在他的面颊。
眉眼如玉,本该是清冷矜傲的面容,却因这幽邃深眸,平白添了几分沉戾。
腕骨被束缚压制,自他掌心透过秋日薄纱递来滚烫的热意,如寒刃于烈火中淬烤,锻压锤炼出的惊世名器。此刻钳制住她的动作,利刃并未出鞘,锋芒隐秘在玄甲之下,亦能从他指骨克制的收紧中感受到几分蓄势待发。
殿前司都指挥使,孟拂寒。
也是这位方与她退婚的孟二公子,血脉相连的兄长。
握着马鞭的手收紧,常晚晴转动腕骨,冷声道:“放手。”
男人分毫未动,常年手握刀枪而磨出的茧粗砺地抵住细腕,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姿态强势地介入在剑拔弩张的二人之间。
“我再说一次,”常晚晴眼尾噙着愠怒:“放手!”
胡映璇反应过来,急忙上前:“孟大人!”
“来人,”孟拂寒沉声吩咐:“送胡姑娘回府。”
“董荀,将二公子送回去,没我的令,不准再出府。”
副官立刻应是,握紧佩剑上前,一句“得罪了”声音还未落,便将孟承望押住,带离了此地。
“孟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常晚晴拧眉,高高的发髻扬起:“你弟弟背信弃义,你也要与他狼狈为奸?如此匆忙将他带走,还要将证人也送走,是想包庇?”
“郡主深夜带着数十家丁开城门出京,还叫上了相府千金。这样大的阵仗,惊动了多少人,只怕明日满京皆晓。谈何包庇。”
孟拂寒眸色不动,看向胡映璇:“胡相请在下将孙女早些送回。胡姑娘,时辰不早了。”
胡映璇唇角动了动,看了常晚晴一眼,垂眸上了胡府派来接人的马车。
马车驶离,在场的人少了一半。院中空旷下来,火把的噼啪燃烧声分外明显。
屋中女子仍在啜泣,却无人理会。
常晚晴怒目而望:“孟大人,现在可以松手了吗?”
孟拂寒未发一言,掌心转了方向,牵住她大步往前。
常晚晴被这股力拉动,无可抵抗地跟上他的步伐。她不愿被牵着鼻子走,可无论她如何挣动手腕,都无济于事。
身后府卫面面相觑,有心阻拦,却被禁军无声拦住。
常晚晴握着马鞭的手被制住,方想要换手夺回鞭子反击之时,却被人一手收了她的马鞭,一手将她塞进车中。
车帘拉下,车厢内瞬时昏暗下来,纱帘掩映着车外刺眼灼目的火光,柔柔地透进来,将二人都朦胧在晦明晦暗的光线里。
孟拂寒身形宽大,又身着甲胄,再宽敞的车厢也显得逼仄起来。狭小的空间只余两人,呼吸可闻。
“放肆!”
常晚晴握紧了马鞭,另一手抬起,“这是我的车,滚出去!”
在巴掌落下之前,却又一次被孟拂寒无情挡下,握在掌心。黑暗里,掌心滚烫的热意几乎裹挟全身。
接连两次被他钳制,后腰抵住原本应放着茶点糖糕的小案,常晚晴仰面看着男人钳制着她的手,寒声道:“你应该去管教你那弟弟,而不是在这里与我作对。”
“奉太子殿下之命,要在下看好郡主,不得闹事。”
孟拂寒声音冷峻,听不出情绪。
“那现在这样,也是太子吩咐的吗?”
常晚晴凛声质问。
这样的姿.势,她没有后退的余地,他亦不曾再度逼近。可双手都被握住,半躺抬头乃至于昂首去看的姿态让她感受到了深深的屈辱,握着马鞭的手紧了又紧,终于在他闻言松开手的一瞬,重重的巴掌落在面颊。
清脆声响回荡在车厢内,能感受到气氛的一瞬凝滞。他被打得偏过头去,却不曾发出半点声响。
直到发麻的掌心再度有了知觉,常晚晴瞪向他:“孟大人这又是一出什么戏码,不会此刻受我一掌,明日便要与太子殿下告状罢。”
她语气不留情面,坐直了身子整理衣裙。马鞭从未松开,只要他再敢有逾矩之举,下一次抽向他的,便会是这根能将皮肉绽开的短鞭。
“消气了吗?”
半晌,她才听得这一句算不上回应的问话。
常晚晴冷笑一声:“没有。”
想杀人的心都有了,却只打了不曾落在罪魁祸首脸上的一巴掌,如何消气。
孟拂寒顿了顿,语气仍旧冷硬:“抱歉。”
“你当然得抱歉,为了你弟弟的可憎言行,还有你方才对本郡主的冒犯之举,你理应要向本郡主道歉。”
她犹自泄着恼恨,嗓音清泠如玉珠洒落在瓷盘上。水红色的衣裙在昏暗的车厢内仍旧夺目,未曾完全遮掩住光线的车帘透出几丝橙黄光亮,落在她裙摆的金线之上,宛若流光。
暗香盈室。
孟拂寒垂眸,只是去看她的裙角。
“既然如此。”
他道:“嫁给我。”
常晚晴愕然抬头,一直未曾脱手的马鞭掉落在裙边。
在荒唐的话语还未全然占据她的心绪之前,她听到男人再度开口:“我帮你报复他。”
初秋,淅淅沥沥的小雨方停歇不久,天色沉沉。
越国公府,雪竹居内。
“怎么可能!”小丫头放下扫帚,上前几步:“咱们郡主生得这样好看,跟话本里的仙子似的,怎么可能遇到这样的事。”
“昨夜的阵仗你们都不知晓么?睡死了不成!”
年长些的丫鬟神神秘秘道:“昨夜郡主带了多少人出去,你们当真没听到?”
“这么说……不会是真的吧!”
“我听蔡六说,那孟二公子当着好多人的面,要跟咱们家郡主退婚。”
“呸!所以说那些脏男人,什么海誓山盟都不可信,”有一侍女义愤填膺:“咱们郡主那样好,还有皇后娘娘做靠山,他孟二公子当初说的话,做的事,才过了多久?”
此话一出,满院子的小丫头都不说话了。
她们当然记得孟二公子当初追着自家郡主跑时,是个什么光景。
不说那些她们瞧不懂,却能被数人称赞的、甜腻腻的诗文,就说那费尽心思搜罗来,只为换得郡主一笑的稀奇玩意儿。还多少次对着她们家郡主表明心迹,发誓此生绝无二心,忠贞不渝,要让他们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佳话传遍后世。
若非他这样上赶着,巴结着,让全京城的人都知晓他有多“真心”,她们郡主能被一时蒙蔽,误信了小人?
佳话不曾流传,假话却已被戳穿。
几个丫头面色忿忿,心头不平。
“好一个负心汉,咱们郡主当真是被他给骗了!”
“噤声!”
玉澜、玉漱两位一等侍女从外面进来,见院中几个年纪轻的丫头围在一处,不用想也知晓在嚼什么舌根。玉澜资历深,极有威严,训道:“郡主的闲话也是你们能说的,自个儿的差事都干好了?”
几人赶紧四散开来,老实做着差事。玉澜、玉漱对视一眼,进了屋。
昨夜闹了那样久,回来天就快亮了,几乎没歇息多久,这会儿宫中又传了信,叫郡主入宫。
二人打来热水,为常晚晴净面梳妆。
玉漱到底沉不住气些,瞧见她眼底有着不曾休息好的疲惫,气不打一处来,“姑娘,若不是与咱们国公府的亲事,他如何能跟着太子做事?得了好便忘了本,真真是叫人生气。”
常晚晴半阖着眼。莹白的脖颈处挂着一抹耀眼红玉,半掩在雪白寝衣之间。素手似白玉凝酥,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芙蓉纹的团扇,带来点似有若无的香气。
猫儿蜷缩在脚边,蓬松柔软的毛发抵在脚踝,挠得有些痒。
“郡主心寒也是应当的,好在还未成婚,”玉澜道:“没真叫他蒙骗了去。”
扇柄在手中转了几圈,常晚晴微微睁开眼,看向铜镜中姣好的容颜。
“论才学,论功绩,甚至说是人品相貌,不与旁人比,便就说他自家的兄长,可曾及得上半分?”
玉漱刚一说完,便见玉澜蹙眉抬眼,轻轻摇了摇头。
她想到什么,自知失言,抿着唇不再说话,只闷头做自个儿的事。
玉澜轻叹,柔声道:“姑娘,昨夜在车上……孟大人究竟说了什么?”
团扇“啪嗒”一声扣在桌上,常晚晴冷哼一声:“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孟家人蛇鼠一窝,他孟拂寒又能有什么例外?不知心中藏何鬼胎,净说些有的没的,何必当真。”
两侍女闻言俱都不语,只怕再惹了姑娘气恼。
常晚晴盯着镜旁烛火,像是被这亮光灼痛了眼,闭目时仍能看到清楚的光晕。
孟拂寒。
似是提到这个名字,便能看到那日烈烈风中,她奋力击进一球后,力竭坠马时所看到的人。
冷面阎罗似的少年将军自远处奔她而来。
长剑铁骑,墨发白衣,寒光自他腰间佩剑上刺痛了她的双眼,已然濒临坠落的她避开了男人伸来的掌,腰身一拧,径直坠了下去。
在她彻底坠落之前,那双自来凌厉漠然的瞳孔似是终于有了几分别的情绪,只是太快,她不曾看清。
只记得那双眼眸,沉得像是要将她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