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午,张幼双心里都惦记着这件事,终于在下班前,鼓起勇气,一步迈出,拦住了俞峻。
俞峻这个时候还没走,书院所有账本还要他一一看过清点。
“俞先生。”然后张幼双就犹豫地凑上来了,“中午的事儿,我、我很抱歉。”
大梁户部尚书俞峻,一向就有个一心二用的本领。
账看得多了,心算能力也上来了,书院这些账目基本上不用打算盘。
一边在心里运算,俞峻抬眼看了过去。
“我是真没想到他们会传这种闲话……”
俞峻见她掂掂播播的模样,竟与从前怕他的那些官吏们无二样了。
他心中分明,并不说破,顿了半晌,才道:“我知晓先生的意思。”
敛了眉说:“这些日子,是某孟浪。”
“唉。”叹了口气,张幼双愁眉苦脸,“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想到,俞峻看在眼里,却主动给她找了个话题,或者说台阶,“绿杨里的事,先生可有眉目了?”
张幼双精神一振:“有一些。”
她食堂打招呼本来也是存着点儿商量正事的心思的,结果被杨先生一打岔彻底忘在脑后了。
她打算先租个房子在家门口,
这段时间由于《镜花水月》反响良好,她和吴修齐兄弟俩略谈了谈。
也是为了拉拢她,吴家又给了她数额不小的“顶身股”。
也就是以后,她完全可以参与伊洛书坊的分红。
所谓“顶身股”其实是晋商的一种创造。
她也没什么做生意当老板的经验,当个股东等分红已然心满意足。
既然已是“股东”,那她完全可以把愿意赎身的□□们安排进伊洛书坊做工。
张幼双心下盘算着。
大梁女子几乎没什么挣钱的门路,有她在,她还能照看一二。
她将自己的想法略提了提。
俞峻点了点头,认可了她这个想法。
搁下笔,心平气和地说:“我昨日递了个呈子去了县里,明日,我要往县衙走一趟,若先生有意,亦可与某同行。”
“若先生能请来人证物证,不妨请她们一道儿前来。”
张幼双愣了一下,这不是暗示,这几乎是明示了!!
忙弯着眼睛笑开了,忙不迭地点头:“哎,好!好!”
去衙门……这算是替孟屏儿她们复仇吗??
当天晚上回到家,张幼双就收到了绿杨里寄过来的信。
小玉仙她们终于给了她一个回复。
愿意赎身的姑娘并不多,加上她总共五个。
【三姐说她年岁大了,出去不知道能从事什么活计,还不如在绿杨里待着,也能照拂咱们姐妹一二。】
张幼双放下了信。
她其实明白李三姐等人的忧虑。
和陌生的,乍一看看不见方向的外面相比,她们更为熟悉的绿杨里好像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至于愿意出来的,则是再也无法忍受鸨母和嫖客的虐待。
不论干点什么,总归饿不死,不是吗?
张幼双没选择提笔写信,而是趁着太阳还没落下直接去了趟绿杨里。
没片刻,小玉仙悄悄地从后门溜出来了。
“欣欣子先生!”小玉仙鼓起脸,努力挥挥手。
张幼双眼睛一亮,快步走过去,两个人顺利碰头。
“欣欣子先生找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儿吗?”小玉仙的脸色忽地有点儿紧张。
……总不能是赎身的事儿成不了了吧?
察觉到女孩儿面色不对,张幼双忙安慰说:“不,赎身的事你不用担心。我是希望你能再劝劝那些姑娘。”
小玉仙:“再劝劝?”
张幼双就把自己的设想简单地说了一遍。
她说完,小玉仙半天都没开口,再抬起眼时,眼眶已然红了。
“先生……先生,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呢?”
这回轮到张幼双汗毛直竖,头皮发麻了!!
手忙脚乱地安慰:“你、你别哭!!”
由于小玉仙是偷溜出来的,她又实在不会安慰人,为了转移话题,张幼双快速交代道:“还有就是,明天估计都需要你们到县衙来作证。”
小玉仙吓了一跳:“不、不是赎身吗?怎么好端端扯上县衙了?”红红的眼眶里,顿时就露出了点儿瑟缩畏惧之意。
张幼双没回答,平静地问:“你恨那老鸨吗?”
小玉仙啐了一口:“我呸!那老东西不得好死!”
“那这就得了。”张幼双眨眨眼,将手搁在小玉仙肩膀上以示安慰,“你不用怕,咱们县衙里有人。如果此事能成,说不定你们都自由了。”
“有人?”小玉仙这回是彻底迷糊了。
张幼双翘起了唇角,深吸了一口气,浑身上下热血沸腾。
苏醒了,猎杀时刻。
次日一早,张幼双收拾妥当。
走出门的瞬间,愣了愣,扯了扯衣角,又摸了把头发。
有点儿后知后觉。
她怎么还打扮上了??
俞巨巨主动开口邀她去县衙,她并不意外。
因为这事儿,她也是主要参与人员。
至于向书院这边儿告假,和俞峻说一声也就是了。
她和俞峻就约在县衙门口,俞峻倒还是那副打扮,黑眼珠窄下巴,神情平和。
青袍素履,打扮得朴素整洁,举止端悫,别有一股天成的意蕴。
而在县衙门口,张幼双还看到了两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人。
是孟敬仲和孟屏儿。
孟敬仲看到她,没有惊讶,苍白的脸上露出个勉强的笑意来:“先生。”
孟屏儿紧紧跟着孟敬仲身后,迟疑道:“欣欣子……先生?”
她受伤并不严重,如今也能下床来县衙做证了。只是面色苍白,没什么血色。
虽然醒来后已经听大哥说了,见到真人,孟屏儿还是有点儿吃惊。
这、这就是一直与她通信的欣欣子先生吗?竟然真的是个姑娘?
张幼双尽量让自己显得友善一点儿,眉眼弯弯地扬起个笑:“屏儿,你好。”
孟屏儿咬着唇:“先生……你好。”
站在衙门前,望着这一对石狮子,孟屏儿有点儿懵懂。又有点儿畏缩害怕。
扯着孟敬仲的袖口,小声儿问了一句:“哥,咱们能回去吗?”
孟敬仲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嗓音柔和:“屏儿,你信大哥吗?”
孟屏儿犹豫了一瞬,没说话了。
看张幼双她到了,俞峻朝她点了点头,容色镇静,转过身领着她和孟敬仲、孟屏儿跨过了门槛,进了县衙。
俞巨巨不愧是俞巨巨,哪怕如今是个白身人,打扮得十分低调朴素,还是有衙役认了出来,笑道:“俞先生来了?县老爷等先生许久了。”
越县的知县赵敏博是个年过半百的老者了,生得颇为儒雅清秀。
他是举人出生,仕途上天生就比那些进士出身矮上一头。渐渐地,倒也没了升迁的心思。
越县是个富足的地方,便也安心地,脚踏实地地继续干着。
见了俞峻,赵敏博脸上先是带了点儿笑,快步走了过来,“一早就等着你消息了。”
然后,张幼双惊讶地发现。
俞巨巨脸上竟然也带了点儿笑,是那种很淡的笑意。
“劳你多等。”
不过俞峻就算平日里再冷冽如铁,本也就是人,是人,会哭会笑,有喜怒哀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看到这县老爷打扮模样的走出来,孟屏儿便生生打了个寒颤。
在来之前,大哥就同她说了,说是县老爷会为她做主的。可是……
她以为大哥顶多不过是有什么三班六房的门路。
孟屏儿睁大了眼。
万万没想到的是,这门路竟然就是县老爷本人!
这可是县老爷啊……大哥的这位老师竟是与县老爷是朋友吗?
与俞峻寒暄完了,赵敏博这才温和地看向多出来的张幼双和孟敬仲等人。
赵敏博的目光一看过来,张幼双顿时就有点儿紧张。
这也是人之常情。再怎么说人都是个县长,不过还是微微一笑,努力表现得镇静和落落大方。
“民女见过县老爷。”
“哈哈哈用不着这么客气。”赵敏博笑着摆摆手道。
俞峻替她介绍:“这位是我的……”
顿了顿,“朋友。”
“这是我学生,昨天都已同你交代过了。”
赵敏博露出个神秘莫测的笑容,眨眨眼,竟然有几分活泼和揶揄:“朋友,”
张幼双嘴角猛地抽动了一下,默默地盯着脚尖看了两眼,又默默望天。
她和俞先生真的不是这个关系啊!!
赵敏博又将视线转到了孟屏儿身上,和蔼地问:“你便是孟屏儿吗?”
赵敏博生得儒雅,头发花白,眼神深邃,此时此刻,放软了语调,看起来就像个再和蔼不过的邻家老爷爷。
孟屏儿大脑空白了一瞬,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只打舌花:“是、是我。”
“你不要怕,今日,就在这儿把你受的那些委屈都说出来。
“大梁律凡娼优乐人买良人子女为娼优,杖一百,屡犯者,流放或处死。”
孟屏儿低着头,嘴里讷讷着,有些惶恐的模样。
赵敏博知她怕他,也不强求,着衙役赐了座,又送上了些茶点让她先吃着。
孟屏儿也不敢去拿,不敢乱动。
赵敏博这边签了牌,扭头叫衙役把绿杨里那李姓的老鸨连同龟公都给急命拘来。
李氏此时整个人都懵了。
这一早,她如往常一般早起,整衣、梳头。
先是用了一碗桂圆莲子汤,又吩咐了龟公买来不少零嘴巧果,一边喝茶一边把那些不听话的姑娘叫到面前来立威。
就在小玉仙等人吓得瑟瑟的时候,
李氏刚一开口,就有几个如狼似虎的官兵冲上门来,发声喊打了进去,捉了李氏到了衙门,连着小玉仙等人都压到了堂下。
赵敏博缓缓颔首,问下面坐着的俞峻:“危甫,咱们开始了?”
李氏扭脸看去,只看到角落里坐着个冷涩沉郁如铁的男人,眸色淡淡,双眸若海,沉沉无话。
衣摆垂落在鞋边,手稳稳地搭在膝上。
而另一侧坐着的……
竟然是孟屏儿和昨天那个小玉仙的表姐!
那男人微微颔首。
赵敏博转过脸,脸色“刷”地已然沉了下来。
“堂下跪着的可是绿杨里潘家胡同的李氏?”
李氏还想再看,却冷不防被人在腰窝上踹了一脚。
“县老爷问你话呢!”
向来只有她打别人的份儿,哪里有别人打她的份?
李氏吃痛,却又不敢呼喊,只等硬生生忍住。
此时望着这大堂上立着的海水朝屏风,挂着的“明镜高悬”匾额。
又看着这分列两侧一身红黑,魁梧冷肃的衙役。再看看那一列列的夹棍刑杖,只觉寒意扑面而来,三魂已丢了七魄。
浑身直冒冷汗,匍匐在地上哀哀叫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