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打心眼里觉得他这弟弟不靠谱,吴修齐没问没吴朋义,转而看向了张幼双。21
“唐舜梅?什么唐舜梅?什么话本?”
没等张幼双开口,吴修齐又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下来说。”
刚好走了这么久,张幼双也累了,没跟甲方爸爸客气,拽了把椅子坐了下来。
“呃其实这个事情是这样的……”
“……大致就是这么回事了。”
斟酌着言语,张幼双以一种十分含蓄的态度,默默地在吴修齐心上丢下了一枚重磅炸弹!
甲方爸爸整个人看上去都不好了,足足怔了半天,下意识地又摸了把拇指上的玉扳指,“你们真把唐舜梅给请回来了?”
吴朋义冷笑:“就算请回来了,你也不信不是么?”
吴修齐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算了。”吴修齐放弃了争辩,“你们先把合同拿给我看看。”
吴朋义有点儿老大不乐意地把合同递了过去。
吴修齐接过去坐了回去,慢慢看。
看得尤为仔细,一时间四周安静得只能听到这莎莎的动静。
半晌,吴修齐这才合上合同,看了眼吴朋义:“你拟的?”
这合同条条道道,逻辑十分清晰严密,该顾忌的边边角角几乎都顾忌到了,严整得令甲方爸爸都十分诧异。
像是压根不信吴朋义能拟出这种合同出来!
然而,非但拟出来了,这合同文书的对象还是大名鼎鼎的唐舜梅!
还是他前几天都没请到唐舜梅!
吴朋义刚刚被他冤枉了,这个时候压根没心情搭理他,张幼双看到甲方爸爸深吸了一口气,复又吐出一口气。
“你们把话本的稿子给我看一眼。”
张幼双在小包里翻了翻递了过去,这是她自己做的挎包方便出门。
吴修齐看话本的时候,说实话张幼双还是有点儿紧张的,心里砰砰直跳,不知道专业人士审稿会给出个什么建议。
又是半晌,甲方爸爸搁下了话本,从纸页中露出了那张俊朗的脸。
不过这张脸如今却不像从前那般沉稳。
“这是你写的?”吴爸爸十分惊讶地看着她。
张幼双:“呃、是。”
刚开始把自己写的东西拿到三次元,她还略有点儿羞耻,如今几乎已经算得上无欲无求了。
“你竟还会写话本。”吴修齐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
后半句话却没说出口。
还写得这般……引人入胜。
妓|女这个对象,几乎是被文人墨客都写尽了,但像《镜花水月》这样的却几乎是市面上从未有人尝试过的题材!
妓|女从一个被审视的客体,成了主体!
在这个故事里,他好像也变成了女主角薛纨,与她同喜同悲,甚至为她每一次勾搭到恩客改善自己现在的生活,而感到若有若无的兴奋……?
吴修齐难得有点儿窘迫和尴尬。
认认真真看了眼面前的少年女郎,尤其在吴朋义的脸上停留得时间最久。
吴修齐默默阖眼。
他本以为这回又不过是友乐拉着张幼双一起瞎胡闹,张幼双也是个不着调的性子。
然而这俩人瞎胡闹竟然写出来这么漂亮的本子,请来了唐舜梅,拟出了这般成熟的合同。
吴修齐的目光趋于严肃。
这也是第一次,他觉得自己又要调整对张幼双和吴朋义的认知了。
“这篇话本,友乐给了你多少钱?”甲方爸爸冷不防地蹙眉问。
张幼双懵:“……10两银子?“
10两银子!!
吴修齐几乎要倒吸一口冷气了。
在他看来这10两银子远不值这本子的价值!
他和张幼双合作久了,却没想到她竟还会写话本,写得这么好。
吴修齐:“分成呢?”
“呃……三七分?”
三七分……这倒还算合理。
吴修齐心中思忖。那些个好本子如今都在宝晋堂手上,张幼双是他合作多年的对象了,这么多年下来,便是时文这块儿也从当年的5两银子涨到了8两。
而这回书坊若想要与宝晋堂竞争,还得靠张幼双。
亲兄弟也要明算账,哪怕他们兄弟与张幼双合作了十年,对彼此的脾性也摸清楚了七八分,但这事儿上还是不能含糊,得以利诱之多加拉拢,难保哪天宝晋堂就出高价把张幼双给挖过去了。
这10两银子像什么话!
于是,心里默默再次调高了对张幼双认知的吴修齐定了定心神,转头吩咐身边儿的小厮道:“你去再包5两银子过来给娘子。”
这5两买的不单单是《镜花水月》这个本子,更是他们伊洛书坊的善意和诚意。
15两!
张幼双睁大了眼,被这突如其来的丰厚的报酬给砸晕了。
然而吴修齐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淡淡:“友乐不懂事,娘子这本子值得这个价。”
大佬这轻描淡写这一句话,瞬间就让张幼双脸“蹭”地红了!
虽然知道大佬或许存着点儿拉拢的用意,但张幼双还是有点儿嘚瑟得飘飘然。
银子拿过来,严肃正直,堪比面对过年亲戚塞红包的虚伪的姿态,扭扭捏捏推拒了两三回之后,张幼双万分“沉痛”地收了下来,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毕竟有钱不赚是傻逼,既然他觉得她值这个价,她替资本家省什么钱呢!
收下银子,一转头张幼双就对上了吴朋义幽怨的小目光。
张幼双差点儿当着甲方爸爸的面,幸灾乐祸地喷了。
差点儿忘了吴少年已经被家里掐断零花钱来源好几个月了。
张幼双递了个眼神:亲哥啊。
吴朋义回了个“别说了,都是泪”的幽怨的目光。
回到家后,精神奕奕的张幼双先是给那位不知名的巨巨写了一封信,把玉佩还了回去,诚恳地表达了自己的谢意。
唐舜梅这么快痛快地就答应了合作,估计也是给了这位巨巨面子。
做完这一切,张幼双再度翻出了自己的小日记本兼记账本,对这段日子做个梳理和总结。
一: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累积,我的小金库又丰厚了不少,嗯,除却这段时间的日常花销,大概是2079两。
这边拿到的镜花水月的稿费约有15两,还不带刊行之后的分成,加起来约有2094两……可以先拿出80两在书院附近盘个大点儿的房子,这样张猫猫以后上下学也方便。
二:除了金钱上的收获,我还结识了唐触触!这是一条十分重要的人脉!唐舜梅他在整个大梁都享有盛名,我可以和唐舜梅保持良好的合作关系,打入这个圈子里。
写到这儿,张幼双笔尖一顿,叹了口气。
虽说《五年科举三年模拟》在坊间甚是受欢迎,给她带来了一笔固定的,价值不菲的收入来源,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五三》的流行基本只限于吴越两县及其附近的地区,影响十分有限。
而《镜花水月》才刚刚刊行。
还有一件比较蛋疼的事儿,那就是“三五”先生的名气其实不能给现实生活中的她带来什么好处……要是让人知道“三五”先生其实是个姑娘,那她估计她的时文事业也差不多就走到尽头了。
她也总不能靠“三五”这个马甲,蒙头盖面一辈子,这和她当初的目标简直相去甚远!
想继续向上升级,果然还是得利用好人脉。
要是一边能利用《三五》和镜花水月,现实生活中同时积累名声和威望,等到站到足够高了,再抖落出三五这个马甲,给自己的名望添砖加瓦或许会好得多。
还有要重拾起她作老师的本职这件事儿……
张幼双惆怅地叹了口气。
她如今的身份和地位与那些越县的文人巨巨们简直相差甚远,人家指不定都不知道有她张幼双这号人物的存在。
要是有个办法能先打入越县文化人内部就好了,到时候,再想方设法打入江南文化人内部,最后成功撬动整个大梁。
古代虽然有女夫子、女先生,可这一般都是教人家姑娘的家庭教师,要不就是年纪大了,不必那么顾忌男女大防……
思来想去,张幼双还是决定先搞好话本事业,走一步算一。
至于接下来的目标。
还是继续努力赚钱,一个是给自己攒够养老金,一个是为猫猫攒够娶媳妇儿的钱。
猫猫以后要真考上进士,用钱的地方绝对不少,毕竟大梁官员的俸禄还是非常低的。
之后的目标督促猫猫考上童生,然后再是秀才,再是举人,再是进士!
不管怎么说,这次行动还是收获满满的!
对了,她还要专门感谢一下那位不知名巨巨的帮助……
下课没多久,俞峻就去了知味楼。
照日子来算,今天该是“观复”联系他的时候。
来到书橱前,那白皙的,唯有畸形的手指,刚翻开《四书析疑》,掂了掂便觉察出来了不对劲。
比以往沉不少,翻开一看就被书页间的一样物什吸引了注意。
这竟然是个锦囊。
俞峻目光定定地落在这锦囊上,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掌顿了顿,而后,加快了速度,将这锦囊拆开了。
这里面装的竟然是他那方私印和一块墨锭。
触手温润,一看就不是凡品。
五指攥紧了这块墨锭,俞峻眉心飞快地跳动了一下。
袖中的手不自觉一动,等回过神来后,就已经以衣袖遮掩,攥着这块墨锭,快步回到了春晖楼内。
等回到了春晖楼里,看着掌心里这块墨锭,他心里竟然像瓦釜黄钟齐鸣,炸得他脑子里嗡地一声。
他这是作何?
眉头不自觉地拧了起来。
又不是做贼或是什么私相授受……
私相授受……
陶汝衡从休憩的内室中转了出来,一眼就看到俞峻坐在桌前,半合着眼,眉头微皱,摩挲着茶杯,若有所思。
俞峻内心触动,面上却是不显山露水。
“危甫。”陶汝衡笑道,“你在想些什么?”
俞峻睁开眼沉声反问说:“你在想些什么?”
陶汝衡哈哈一笑,走到他身边,拿了张椅子坐下,“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一件事,若是聘请那位张娘子来书院教书,是可行还是不可行?”
俞峻不置可否。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俞峻能和陶汝衡混在一起,说明两个人从骨子里都是颇为相似的,至少都不是那等古板僵化的道学家。
倒不如说这两人更像是汉儒,不喜空谈心性,也不喜放诞诗社酒社,徒夸名士风流,有宋明文人的风骨,也有先秦的遗风。
陶汝衡换了个姿势,忽然察觉面前的男人似乎有些不在状态。
白皙修长的手指紧攥着一块儿长方形的墨锭,指腹摩挲着冰冷的墨锭,在砚台上轻轻旋开。黑与白交映出惊心动魄之色,动作之细致犹如在抚摸爱人的身躯。
“你要请她来书院教书,那得做好准备。”俞峻拎起茶壶,将陶汝衡面前的茶杯注满了水,望着杯中上下浮沉的茶叶,淡淡道,“请她来教书不容易。”
倒不是指张幼双那儿不容易,而是各方面都不容易,学院的夫子会怎么看,学院的学生会怎么看,学院那些学生的父母长辈又会如何去看?
陶汝衡闻言,沉默了片刻,也叹了口气,锤了锤大腿道:“所以我这是在争取你的意见。”
这一瞬间,俞峻的眼前蓦然浮现出知味楼前的那一眼。
眉梢轻轻拧了拧,黑的瞳仁,白的眼白,交映成砚台上那惊心动魄的颜色。
而那桃花下的一瞥,竟然与傍晚那一团,照亮夜路的灯笼光所重合了。
其实这两人他都未曾仔细看过,脑子里只有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这世上有不少博涉经传的女子。他其实并不赞同请一个女子来书院教书,不过就他和那位张娘子寥寥的接触来看,能培养出衍儿这么个少年,这位张娘子是有真才实学的。
如果她愿意,难道真要因为女人的身份抹杀她的才学?
他外放的时候曾经见过一肩扛起家庭重任,比男人还能干的村妇,也见过不少矗立于风雨中的贞节牌坊,惨白如骨骸,令他或生理或心理微感不适。
他抬眼看过去的时候,风雨中那就像是一座座埋葬了女人的墓碑,以伊之性命,全其世人眼中所谓贞洁大义。
如果是他……俞峻唇线抿直了些,如果他是个女人。
他绝不愿意生前如泥胎木偶,而死后被人歌颂铭记。
天性之体,本是活泼;鸢飞鱼跃,便是此体
人之一生,不论男女,都该当如此。各从所好,各聘所长,各遂其生,各获所愿。
默了半晌,俞峻道:“如果她愿意,我会尽量帮她。”
陶汝衡松了口气,忍不住笑起来:“哈!有你这么一句话我就放心了。等文会的时候,我再好好问问那位张娘子的意见罢。”
“已经六月了。”俞峻忽然垂下眼,不带感情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是啊六月了。”陶汝衡叹道,““怎么突然这么想?”
俞峻的目光投向窗边那一盆焦边的杜鹃上:“好久未曾下雨了。”
天太热了,这墨锭握在掌心竟然也如同握住了一块烙铁,滚烫的血液在体内跳动,心脏在体内鼓噪不休。
窗外老桃已经谢了,叶片被热浪吹拂,发出一阵轻微的、颤抖的、暧昧的声音。
热气扑面而来,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好像在寻求着清凉,寻求着解脱。
这天气亟需一场暴雨。
张幼双这边忙活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张衍也在九皋书院初步安定了下来。
九皋书院内。
张衍刚在门前站定了,远远地就看到个白衣青年走了过来。
青年一袭白衫,端得是温润如玉,乌发墨鬓,修眉细眼,走起路来如袖摆如雪浪轻波。
这青年名叫孟敬仲,是明道斋的斋长,他眉目舒缓,如清荷出水,亭亭净植。
看到张衍,莞尔道:“想必小相公就是张衍了。”
孟敬仲忍不住多看了眼面前这少年。
他也看了那篇《子曰庶矣》,这篇工炼又锋锐的文章,可算是在九皋书院扬名了。就连孟敬仲也不由看得热血沸腾,不过和那洋洋洒洒的文风不一样,面前的少年却是生了个玉人一般的模样,有些清冷,皮肤很白。
眼睫纤长,鼻子尤挺。
孟敬仲眉心一跳,脑子里忽地掠过了个堪衬大逆不道的念头。
怎么和俞先生生得有点儿相似。难不成这师徒之间的缘分也是天定的?
说起来他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俞先生这么重视一位学生……
打住打住,孟敬仲瞬间冷汗如雨,告诫自己不能再想。
眼见张衍抬手行了一礼,孟敬仲定了定心神,笑道:“我是明道斋的斋长,俞先生事务繁忙,着我来照顾你。”
“我叫孟敬仲,大家都唤我孟师兄。”
张衍从善如流道:“孟师兄。”
孟敬仲笑着应了下来,先是带着张衍去找了个仆役,让他帮忙把张衍的床褥带去铺好。
又从头带他看了书院门楼、余坪,平日里上课的数间讲堂,细细地讲了书院的学规。
最后,孟敬仲起身去桌上拿了《朱子大全》里的一册,让张衍先看着,自己则去食堂打饭。
正看得入神间,孟敬仲带了饭回来,张衍听得动静,忙搁下书去迎他。
一顿饭吃下来,张衍帮孟敬仲收拾好了,两人才一人各坐一个凳子念书,写着明日要抽查的功课本子。
与此同时,九皋书院的大门前,又来两个陌生的面孔。
一个身材偏瘦弱,样貌普通,眉眼书卷的男子,仰头看了眼这九皋书院的大门,心里赞了一声。
当真不愧是这十里八乡最著名的书院,不知这回文会又能选送几个少年俊才呢。
身旁的同伴眼里也似有感慨之色:“这九皋书院,想来也只有隔壁吴县的萃英书院能与之相比了吧?”
那书卷男子,也叫做徐廉静,微微颔首,“这吴越二县,也就当数这九皋、萃英这两家。”
不过……徐廉静内心默默补充了一句。
前年萃英书院收了山长的女儿作学生的事儿传出来之后,不少读书人耻与和女子同窗念书。自那之后,报考萃英书院的学生就少了。
定了定心神,徐廉静微微一笑道:“咱们是来替文会选人的,走吧。”
待会儿还得去拜访唐舜梅呢。
一想到唐舜梅,唐九疑,徐廉静心中就忍不住微微叹口气。
所谓文会,其实是这江南省历年来一项传统了。
每三年一次,称之为江南文会,由浙江布政使郑与龄牵头举办,似乎也秉承着帮上面抡才的意思。
所谓天下文气在江南,江南文会汇聚了江南省各地的名士俊才,实乃天下士林一大盛会。
至于徐廉静就是过来替江南文会挑人的。
至于唐九疑,这位大梁国手,大梁当之无愧的狂士,风流的代名词,与这江南文会关系也是十分密切,各地文会都以能请动这位风雅的唐九疑为荣。
这个晚上张衍上床睡了,孟敬仲还对着蜡烛念书,少见的刻苦,令张衍都微感诧异。
仰面躺在枕头上,张衍看着雪白的墙壁上摇曳的烛影,心中不禁漫上了一种格外充实的感觉。
明天就是他在书院的第一天了,不知道娘在家里怎么样,有没有熬夜赶稿。
他一定要好好念书,将来考个状元,才不辜负娘这一番心意。w,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