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越县的吴家也不怎么平静。
在与陆承望同年考中举人之后,吴朋义不愿意再上京去了。
或者说不想这么早上京去了。
砰!!
一只上好的青瓷茶杯重重砸在了门板上,滚烫的茶水四溅开来。
随后从门里传来了声儿明显气得不轻的怒喝。
“好好好!你如今长本事了,翅膀硬了!”
“你这便走!有多远走多远!省得你日日待在家里吃粮不管事!日后是饿得头昏眼花,也休想得那粒米的周济!”
吴朋义脸色遽变,从屋里冲了出来。
将那怒吼声远远地甩开了,坐在廊下吴小骚年失魂落魄,心中茫然。
这已经不是吴小少年第一次和吴老爷吵架了。
这一次,吴朋义,还是顽强地,□□地坚持了本心,挑战了父权,把吴老爷差点儿给气厥过去,大骂不孝子。
争吵的原因,说来说去还是因为举业这事儿。
抿了抿唇,吴朋义其实也知道自己这个性子。
他打小就聪明,怎么也算得上个小天才,学东西快,干啥都不费劲儿,这也导致了他干啥都是三分钟热度,操三歇五的。
硬生生是被他爹摁头逼着考上了举人。考上之后,吴朋义风中龟裂了,内心油然而生一阵森森的危机感。
再考下去他一定会考中进士的。
吴朋义桃花眼里闪动着忧色。
到时候入了官场,那就由不得他再胡来了。他这个性子,把他摁在官场还不如杀了他。
爹的想法他也清楚,不过是想着大哥从商,继承家业,他当官,帮衬着大哥的事业。
想到这儿,吴朋义嘴角一抽。
他有预感,他若当官别说帮衬了,恐怕能迅速连累家业败落下来。
人人都同他说科举好。
可是他不喜欢。
仔细一想,他这些年来,仗着有点儿聪明才智,
没想到混到最后竟然高不成低不就的,这当官儿也不行,做生意也没头脑。
他觉得张幼双和自己挺像的吧。
吴朋义蔫了吧唧地,可人家早就成了那“三五先生”了!这多少士人都仰慕崇拜的对象。
就连大哥好像都对张幼双她抱了点儿淡淡的好感。
唉,要让那些士子晓得三五先生其实是个女人,肯定会吓一大跳吧。
虽然内心十分崇拜且仰慕俞巨巨,不过俞峻这种巨巨离自己实在太过遥远。
张幼双感叹归感叹,感叹完了,还得埋头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
生了张猫猫之后,张幼双可以自豪地宣告,她这家务技能简直突飞猛涨。
十岁左右的年纪还处在生长发育期,一大早张幼双就出门儿跑了趟菜市场,挑挑拣拣,买了点儿新鲜的鱼虾回来给张衍补脑。
略有点儿自豪的,张幼双脚步轻快地推开家门,将菜篮子往门边一放。
“张衍!你看我给你买了什么东西回来?”
屋里却空荡荡的,转了一圈儿,没人。
张幼双愣了一下,想着或许是去哪儿玩了吧。
结果还没过片刻,张衍突然紧跟着她后脚回来了。
小男孩儿浑身弄得脏兮兮的,衣摆和袖口破破烂烂,那两截光洁又纤细的小腿露在了外面,白皙的小脸蛋上青一道紫一道的,一头乌黑顺滑的及肩发此时就像是一堆蓬草。
一进门撞见她,眼睫颤动了两下,乖乖地喊了声。
“娘。”
张幼双懵了半秒,瞳孔一缩:“你这身上怎么弄的?”
张衍轻轻地说:“摔了一跤。”
如果不这么说,娘肯定会担心的。
骗鬼呢!摔能摔成这样?!
张幼双顿觉不妙,蹭蹭往前两步,在张衍面前蹲下。
皱着眉认认真真打量着他身上的伤口。
“摔能摔成这样?”
张衍:“……嗯。”
张幼双深吸了一口气:“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没吭声儿。
张幼双顿时怒了,火冒三丈。
张衍这才露出个困惑的表情:“娘,我是呆鸟么?”
张幼双:“谁说你是呆鸟了?”
敏锐地追问:“是不是有人说你是呆鸟了?”
张衍:……
张幼双深吸了一口气。
虽然心里简直快暴走了,但还是耐着性子蹲下身,伸手轻轻捏着他脸上的软肉拽了一把。
“你才不是废物。”
咬牙切齿地说:“谁说你是废物咱们打他去。”
张衍那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闪动着点儿困惑又冷淡的光。
他好像没觉得疼,没为这个感到生气,只是觉得不解。
“我连话都说不利索。”他说。
这股置身于外的冷静,倒一点儿都不像个孩子。
张衍似乎不太想在这方面多说什么,便垂着眼不再吭声了。
接下来越帮着张衍处理伤势,张幼双心里又心疼越气恼。
也不知道张衍是哪一点像她了,她和沈兰碧女士都是如出一辙的好强又冲动。
她逼问了半天才从张衍这儿逼问出来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从这一两个月起,就有这一帮熊孩子,看他漂亮得像个小姑娘,经常围堵欺负他。
……
“没爹的野种。”
“谁说没爹养了,我娘说他娘做半开门生意的,他好几个义父呢!”
张衍垂着眼,只觉得耳朵边儿嗡嗡只响。
有什么东西砸在了他额头上。
疼。
他伸手一摸,手上沾满了血。
“别这么说嘛。”
为首的孩子十岁打头了,什么都懂了。
他唇红齿白,星眸雪肤,生得颇为乖巧可爱,名叫赵良,是整条杏子街上的别人家的孩子。又因脑瓜子灵活,转得快,马上就要去“九皋”书院念书去了,自然看不起张衍这个痴儿。
“你看他长得这么像个姑娘,以后接他老娘的旧业不就成了。”
遂是哄堂大笑,另有几个什么都不懂的顽童,也嬉笑着在旁边儿趁乱打太平拳。
张衍动了动唇,他想说点儿什么,然而还没开口,头就疼,脑子里一行又一行的字儿飞快地闪过。
他根本来不及看清。
“呆鸟!贼贱种!”
“你这贼狗攮的小贱种,你老娘是个千人骑万人枕的!大开户!”
张衍他生着张俊俏的皮相,一双眼睛如秋霜玉刃,肌肤也浑似玉般莹润细腻。
猫眼眼角略微上挑,勾出了点儿锋锐的弧度。
看着人的时候给人感觉有点儿冷,有点儿静,由于年纪小,俏生生得像个雪娃娃,很容易就留下了个不善言辞的漠然的印象。
……
张衍眼睛一眨,如梦初醒般地露出个茫然的表情,从记忆中彻底抽离了出来。
张幼双听完,眼睫一垂,闷闷不则声,浑身飕飕直冒冷气。
她小时候其实也被欺负过一段时间。
也不能说小时候,准确地说是初中。
她有点儿小聪明,是班上的学委,稍微认真点儿花点儿力气就能取得好成绩。
初中小孩儿最中二,张幼双也不例外,虽然嘴上不爱说话,穿个白色的棉布裙,披着一头栗色的长发,但心底下却还是略有点儿臭屁的。
那时候大家伙儿都爱看韩剧追各种花美男,张幼双心里略看不上,不过为礼貌从来也没当面说过什么不是。
其实张幼双她觉得自己已经够文静低调了!
结果某一天大家伙正聚在一起兴冲冲地聊最近看的韩剧吧,她也高高兴兴地过来参与。
班里某小姑娘当场来了句:“诶呀张幼双你还看韩剧啊?你多高大上啊。”
刹那间,张幼双僵硬了,脑袋上天雷滚滚,幼小的心灵备受打击。
没想到她自以为的那几个好朋友,其实私下底各种阴阳怪气她!
其实人怕出名猪怕壮,在她认认真真往作文上写八股的时候,就已经招惹来了“装逼”一类的非议了。
现在她已经不这样了,年龄渐长,张幼双迷迷糊糊也就明白了,做人最基本的还是得尊重别人的喜好。
这也是为什么她如今对外面儿这些风言风语都不甚在乎的原因。
她不在乎,可是张衍在乎啊。
张衍才多大年纪。
张幼双十分懊悔,悔得肠子都青了,羞耻于自己这个妈当得太不称职,粗心大意,可别给张衍幼小的心灵留下阴影了。
当下饭也不煮了,牵着张衍的手,顺手抄起门边的烧火棍,蹭蹭蹭就出了门。
找场子去了。
等她赶到的时候,这群熊孩子还在嘻嘻哈哈,有说有笑。
张衍眼睛微微睁大了,就这样看着自家不负责任的娘亲,抄起烧火棍就冲了上去,脸不红心不跳,丝毫没有成年人欺负小孩儿的自觉。
所过之处,作鸟兽群散,哀鸿遍野。
还是不能低估成年人对小屁孩的威慑力,其实张幼双也没怎么打,这些熊孩子都嗷地一声哭着撒丫子跑开了。
张幼双丢了烧火棍,喘了口气,眨眨眼露出个笑,走上前牵起了张衍的手。
母子俩得胜归来,路上还买了个糖葫芦作为庆祝。
牵着张猫猫软绵绵的小手,张幼双随口问:“要是别人欺负了你,你要怎么做?知道么?”
他打小就体虚,身子冰冰凉凉的,握在手心像是握了块冷玉。
张衍想了想:“以德报怨?”
“大错特错!”张幼双停下脚步,吞下一颗糖葫芦,严肃教育,“以德报怨,何以报徳。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是《论语》?”
“对。”
“可是我不懂,”张衍低着眼思索了一会儿,果断发问,“以德报怨难道不是种境界吗?”
这又是中国伦理道德观念中的一个传统命题了。
便宜小崽子能提出这个问题,张幼双表示很欣慰。
一扭脸,对上张衍困惑的目光,张幼双被萌得心肝颤,果断揉了一把便宜崽子的头发。
“好问题,其实这个问题康有为之前也解释过。”
“康有为?”
“一个巨巨。”
“你看,别人欺负了你,你还以恩德去报答仇怨,你觉得你能做到这一点吗?”
“大多数人能做到这一点吗?”
“所以康有为说,孔子之道不远人,因人情之至,顺人理之公,令人可行而已。”
“孔圣人呢,是很有人情味儿的,考虑到了“以德报怨”切实的可行性。以“以德报怨”,听上去固然好听,实际上根本无法推行。”
张衍顿了顿又问:“这就是朱文公所说的‘道者,率性而已,固众人之所能知能行者也,故常不远于人。若为道者,厌其卑近以为不足为,而反务为高远难行之事,则非所以为道矣’?”
这话的意思其实说,“道”根本就不是什么高大上的东西,就是生活中大家都能懂都能做到的。追求那种高远难行,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根本就不是道。嫌弃“以直报怨”这种太low太不上档次,转而追求高大上的“以德报怨”,反倒是叫大家都来当伪君子了。
《中庸》里有这么四个字“道不远人”。
值得一提的是,从古至今,儒家学者一般都不认同“以德报怨”这种屁话╮(╯▽╰)╭
张幼双愣了一下,有些出乎意料。
这不是前天才教过的吗,这就会背了??
当下更老怀欣慰。
小鸡啄米似点头:“所以,这也是娘平常为什么说儒家其实是重实用的。”
张幼双摊手:“以德报怨在现实生活中完全没有可行性,这要是有人能忍,娘愿意称之为忍者神龟。”
像那种“打完你右脸,把左边脸也送上去打”的教义简直太奇葩了好么!
“而且人都是这德行,你退一步,他进一步。”
有句话虽然老掉了牙,但说得没错,你的温柔要有点儿锋芒。
站着有点累了,蹲在墙脚,张幼双一本正经地开始了今日的教学。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和以直报怨这是不冲突的。”
“你看,假如有个人欺负了你,你还原谅了他,他肯定会觉得这样做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下次还敢。”
“他下次说不定就去欺负别人去了,你这不是在做好事,你这是在纵恶。”
接过张衍已经空了的糖葫芦签子,
张幼双拍拍手,站起来。
“走吧回家。”
“糖葫芦签子记得回家丢到垃圾桶里,不能随手乱扔垃圾哦。”
养孩子其实是一件累并骄傲满足的事儿。
张幼双固执地认为,养孩子不是说把孩子嵌在一个模具里,最终打造出你想要的模样。
小孩子更像是一块儿未经打磨的璞玉,又像是一块儿顽石。
如果你足够耐心,它将在你手上一点一点打磨出来莹润漂亮的光泽,这个过程很累,但亦将令人无比满足,无比自豪。
当晚,张衍就将今天傍晚张幼双教的内容给记在笔记本上了。
这也是张幼双教的,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他其实是能记住的,不过娘说的话做的事他从来就不会违背。
合上笔记本,张衍爬上了床。
旋即,眼睫一颤,又睁开了。
圆睁睁的猫眼里毫无困意,清明的如同初融的冰雪。
又睁开了眼,望着这房梁。
月光穿过了窗子,洒落在屋内。
在房梁与墙壁上投下了无数暗影。
他看得很如神,瞳仁几乎凝成了一条细细的线,渐渐地这些暗影好似化作了无数线条。
这些线条如飞速生长的枝桠,迅速生长,拔高,组合成一个又一个图形,由图形又形成一张接一张的图像。
他眼睫一眨,一刹那的功夫,所构建出来的大树立刻分崩离析,重新组合。
渐渐地,一座宝塔偃蹇负土而出,拔地而起,足有百尺之高。檐牙涂金,殿趾砌玉。碧瓦飞甍,背靠山川,上摩云霄,苍苍隐天。
他走进塔内,雾气在身侧徘徊不定,越往走,云里诸峰,渐渐透出,渐渐地落于脚下
他将这今日所学所思,分门归类,按楼层一一放置好。
少顷,又如梦中下坠般猛然清醒了过来。
他不是记不住,是……太快了。
娘说,总领人体的其实不是心,而是“脑”。
娘说过的话,他都记得很清楚,他能在下一秒将他们翻找出来,看过一眼的东西,下一秒便能转化成图片刻录入脑子里。
脑子里的东西太多,太快了。
他不得不找一个地方,一个空间足够宽阔的地方,将它们分门别类地整理储存。
在他说话的前一秒,眼前如流水般迅速漫过成百上千的字句和信息。
他的嘴巴跟不上他的所思所想。他纤细清瘦的身体不足以支撑这复杂的脑力。
他还在学习,学习如何令身脑达成和解。
……
虽说熊孩子暂且被收拾了,但俗话说得好,每一个熊孩子背后都屹立着那么着个熊家长。
打发了张衍去屋里念书,张幼双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能掉以轻心,果断抄起个痰盂,借着倒痰盂的名义蹬蹬蹬又跑出了屋探风。
果不其然,远远地就看到个女人的脑袋从巷门口探了出来。
鬼鬼祟祟的,脖子伸得老长。
张幼双心中警铃大作,这人她认得!姓曹,丈夫叫赵三喜,这曹氏皮肤白,瓜子脸,两道水鬓描得长长的,头发抹了不知道多少层头油,又黑又亮,盘作了个沉甸甸的云髻,插了一圈儿的小簪。
这走起路来款款地扭着小蛮腰,看人的时候眼睫一颤,别有一番柔弱无骨的小白花的风姿,勾得这一整条街的男人那是一个目眩神迷,女人们那是一个咬牙切齿。
被她打的那熊孩子之一,对,就是那十岁出头,最熊的那个,就是她家的良哥儿。
脑瓜子转得快,有点儿小聪明,已经背会了《孝经》、《大学》、半本子《中庸》,平常人模狗样的,见到人礼貌问好,乖乖行礼,总在人前笑着说长大要当大官儿,给曹氏讨个诰命夫人做做。
却说曹氏正扒着巷口偷看呢,几个妇人正好结伴从她身后走了过来。
见她这鬼鬼祟祟的模样,不约而同地站定了笑道,“哟,三喜家的,你搁这儿看什么呢?”
曹氏心里一惊,忙回过身来。
她这一回身,众妇人都吓了一大跳。
女人竟然眼角含着点儿泪,扁着嘴,看了她们一眼,又低下头,抹着眼泪不吭声了。
众人都吓了一大跳,拥上去一阵嘘寒问暖。
“诶呀呀这是怎么地啦,怎么哭了??”
“好好说话,别哭别哭,这是受什么委屈啦?”
名义上是安慰,实际上却是八卦之魂一阵熊熊燃烧,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巴不能从曹氏嘴里套出点儿话。
曹氏也懂她们的意思,用帕子抹着眼角,吞吞吐吐,装模作样地推拒了两三回,这才将张幼双把她家孩子打了这事儿给说了出来。
她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她这宝贝儿子,顶顶给她长脸,她在街坊邻里间走着都是昂着个脑袋的。
宝贝儿子被打了这还了得!更何况这张衍还是个呆子!
“我、我这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了。”
“婶子们你们也知道那家是……那家是做那种活计的,我实在不好去啊。”
众人听得一阵津津有味,心下幸灾乐祸,面子上却露出个或惊讶,或忿忿的表情。
“啊?怎么这样?”
“这好端端的,怎么能打孩子呢!”
“就是啊,这大的,怎么还和小的过不去了。”
说着说着又聚拢了过来,压低了嗓音,煞有其事地说。
“不过,我听说,那户就是做那半开门生意的,这吴家大郎和二郎都是她姘头。”
“你看她那穿的,否则你说她一独身的女人家,哪里来得这么多钱?”
“这儿子都那么大了,还每天穿得像个大闺女似的,不害臊。”
“偏偏还学上了那些秀才老爷的习气,我听说每天都要洗热水澡,衣服隔两天就换一套,买好那些纸笔也不知道作什么用!却连粽子也不会包一个!”
“对对对,穷讲究!”
众人说到正激烈处,忽地听到“哗啦”一声泼水动静。
曹氏心里咯噔一声,扭脸一看。
便看到巷口立着个俏生生的,笑眯眯的姑娘。
这一身宝蓝色的袄裙,手里提着个痰盂,脑袋上顶着一撮呆毛。
张幼双长得小,脸嫩,三十出头了,这模样还跟个姑娘似的。
张幼双一张嘴,嗓音脆生生的:“曹婶子,你颠倒黑白也不是这个颠倒法吧?”
这八卦着的正主突然到场,一众妇人婶子此时此刻,俱都涨红了脸,闭上了嘴。
要说这张幼双还真是怪得很,素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不跟人亲近,这每隔两天,就有男人上她屋里头,也不知道干些什么,吃的用的又是整条街最好。
张幼双眼里似笑非笑,俏生生地立在那儿:“你也不看看我们家衍儿先被你们家良哥儿打成什么样了?
曹氏心里发憷,不由哑然往后倒退了几步。
又一偏头,云鬓凌乱,露出个可怜的表情来。
“但、但这是孩子们之间自己的事儿!孩子们之间玩闹难免没个轻重,你这大人也不能掺和进去,动手打孩子啊!”
“谁说我动手打孩子了?”
张幼双笑眯眯地打断了她:“我这是替嫂子你教育孩子呢!良哥儿这么小年纪就欺负人了,这还了得。嫂子不管,我这不是替嫂子管教两下吗?”
一看到面前这些妇人,张幼双就冒火儿。
就这些村镇里的七大姑八大姨,每天抻长了脖子就往人家家里看,将那三瓜两枣,芝麻大小的事儿翻来覆去地,添油加醋地说,可谓是谣言的制造机,邻里和谐的终结者。
曹氏哪里听过这种说法,当即呆住了,张了张嘴,跺脚道:“你!你不要脸!”
“我不要脸?”张幼双昂首挺胸,插着腰,“你家良哥儿怎么骂得你知道么!”
说到这儿,张幼双顿了顿,抑扬顿挫,目光扫向周围这一干围观群众,脆生生地开了腔:“你这贼狗攮的小贱种,你老娘是个千人骑万人枕的!大开户!”
这话一开口,周围简直是一片哗然,不少妇人婶子都皱起了眉,心道,这良哥儿骂人怎地这般白湛湛的,难听。
“□□无情,戏子无义。”张幼双呲牙一笑,像只张牙舞爪的老虎,“你指望我这□□被戳到鼻子上骂了,还要什么脸面和情义?”
倒是良哥儿,这小小年纪懂得挺多啊,怎么,平常就教你儿子这个了?”
曹氏面色一白。
估计心里是恨死自家这不争气的儿子了。
想她在街坊邻里中走得那都是清纯脱俗不做作,清新秀丽有文化的这一挂,如今老底简直都被儿子掀了个四蹄朝天!
张幼双:“我这也纳闷呢,这良哥儿怎么小小年纪说话怎么就这般难听。合着这骂人全往男女之间那档子事儿招呼了。他哪里晓得这么多!”
诶说起来我前天正好瞧见了三喜哥。”张幼双笑吟吟一歪脑袋,“我看他遮遮掩掩,鬼鬼祟祟的,一转头就往李巧娘家去了!”
“这怕不是亲爹立了个好榜样吧?”
于是众人又是一片哗然,这李巧娘可是远近闻名的做皮肉生意的,众人心里简直都快激动死了,又不好表现出来。
远远地,这周围其他人听到吵架动静,也都装模作样地端个碗出来,站在门口,翘着头竖着耳朵听。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良哥儿小小年纪就抱女人,懂得恁般多,岂不是同他老子学的?!”
曹氏眼看着这些人幸灾乐祸地看着自己,等着自己的笑话,简直是气得三尸神炸,七窍生烟,然而肚肠角落里搜遍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还嘴。
张幼双压根儿就没给她搜肠刮肚的机会,劈头盖脸地又直接打断了她。
“爱其子而不教,犹为不爱也;教而不以善,犹为不教也!我这也是脾气好,这才替你管教管教你儿子,却不是直接扯了张呈子往衙门里去!”
“毕竟嫂子你也知道啊,我这往来的人物呢,在衙门里还勉强能说得上两句话。”
张幼双叉着腰,深吸一口气,最后拍了拍手掌作结。
“你不教,我不教,就你这兔崽子的脾性,到时候有的是人来教!日后在别人手里吃了败缺!焦了尾巴梢子!可别躲在家里哭!”
却说这段文詈相结合,忽快忽慢,张幼双叉着腰,嘴上不饶人突突突地简直是倒了核桃车子,竹筒倒豆子,滚滚而下,骂得那叫一个畅快,酣畅淋漓地宛如在说快板儿。听得围观众人是一个如痴如醉。
曹氏气得直颤多梭,脸上没有血色,四面看去,却见左右都在看自己的好戏,当下气得嘤咛了一声,捂着脸,一扭身,哭着跑了。
张幼双心里拍拍手,得意洋洋。
小白莲,就这还想和她玩儿阴的?
言罢,扫了一眼面前这些个围观群众。
目光所过之处,那些前脚说闲话的妇人俱都往后退了一步步。
张幼双却什么话也没说,直接拎着痰盂,钻进了家门,甩上了门。
以这一声余韵悠长的“啪”结束了战争。
人群意犹未尽地渐次散去了。
人群中何夏兰激动地要死,端着个碗回了家,眉飞色舞地向着丈夫祝成业说起这段大戏。
“哈!今天这双双骂得好!骂得畅快!这小狐狸精,每天就知道哭哭哭,作给谁看!看着就晦气!跟死了男人似的,我看她是巴不能男人死了,好去做那等皮肉生意去!”
祝成业对这些事儿不大感兴趣,埋着头嗯嗯啊啊地扒饭。
何夏兰眉头一扬,不高兴了,目光偏巧落在了儿子保儿身上。
不由一皱眉。
“我说,衍儿被打了这事儿你晓得么?”
祝保才愣了一愣,放下了饭碗:“娘,你说张衍这事儿啊。”
何夏兰数落起自家儿子来:“可不是衍儿么?我说你,怎么也不带着衍儿玩。”
张衍也算是她眼皮子底下看大的了,张幼双不会带孩子,还是她帮衬了不少,衍儿好端端地被打了她也心疼。
祝保才撇了撇嘴:“他是个呆鸟!笨贼!没人跟他玩的。”
何夏兰瞪眼:“你放屁!”
祝保才一抹嘴:“难道不是?你说这整条街上谁不知道张衍他脑子不好,打娘胎里就坏了!”
反正话里话外就是不乐意,他才不想带着张衍这傻子玩呢,到时候肯定要被笑话。
“这……这……衍儿他是学的比人家慢了半拍。”
但衍儿他乖啊,又懂事又体贴。
祝成业被娘俩吵得不耐烦了:“你还是多烦烦保儿上学的事吧!你看他这个样子,又被人从学校里中赶了出来,像什么样子!
“你今天骂得好,这赶明儿那曹谁谁家还不是等着看笑话。”
何夏兰噤声,祝保才也蔫吧了下来。
你当这曹氏为何这么狂,主要是她肚皮争气,生了个聪明儿子!这赵良打小就聪明,尾巴几乎翘到天上去了。
这可不是仗着自己聪明,这就看不起衍儿这个痴的么。
一想到这儿,何夏兰就发愁。
是啊,保儿这都十二三岁了,就他顽皮捣蛋,换了好几个私塾都没人收。
这回正好赶上十里八乡这最有声望的“九皋书院”招生。
名额有限,何夏兰和曹氏都卯足了劲儿,削尖了脑袋想把儿子往里面送,为此就这么结下了仇怨。
问题是保儿实在是太闹腾了,学问做得又差,周围已经没有先生愿意收他了。
“唉你也真是的。”何夏兰忍不住埋怨丈夫,“就知道吃吃吃,害了馋痨了?保儿的事儿也不见你关心。”
祝成业将眉头一皱:“我哪里是不关心!你也不看看他这样子,还有谁敢要他!说起来这张娘子不就识字么?要不索性将保儿送到张娘子那儿算了。这街坊邻里的也方便。”
“那可不行!”何夏兰直瞪眼,果断表示反对,“这张幼双她懂个屁!认得几个字就能教孩子了?”
祝成业嘲笑:“这不前头还夸人家吗?怎么?现在又看不上人家了?”
何夏兰脸有点儿红。
一提到孩子教育这事儿,她是寸步不让。
她就这一个乖儿子,还巴望着回头能考个功名呢。
张幼双这每个月买笔买纸的看起来还真有些吓唬人,不过何夏兰心里颇为不以为然。在她看来,张幼双虽然认得几个字,但当那坐馆先生教孩子是绝对不够格的。
再说了,她这做门户生意的,乌七八糟的地方,保儿去了学坏了怎么说?哪有把好孩子往娼家送去识字的?
祝成业知道她的意思,劝道:“我看那什么皮肉生意不过也是别人碎嘴,传的闲话。这张娘子就住咱们间壁,你说哪回我们可亲眼看到了?”
“依我看,不妨明天让保儿去找衍儿玩耍,一来陪陪衍儿,二来试她一试,看看她有没有这能耐,不合适,咱就当没这回事儿。”
“咱们这也是缓兵之计,等保儿找到合适的先生了,再回来不久成了。再说了,这张娘子教保儿,能收几个钱!”
何夏兰想着的确是这么个理,松动了。
祝保才听到爹娘就这么把他给安排得明明白白,忍不住睁大了眼,拍桌高呼:“我不去!!你们真以为一个呆子的娘就能教得了我吗!”
不论是去找张衍玩儿,还是找张幼双念字,他都不乐意!
反抗无效,被何夏兰往脑袋上敲了两个暴栗,以武力迅速镇压了下来。
……
夜半。
张幼双洗过了澡,换了身干净的睡衣,沐浴焚香,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子前,开始动笔写信。
给小读者写回信。
自从《五年科举三年模拟》出版之后,各色读者来信简直是纷至沓来,雪白的信纸如雪花般乱飞。
有问举业秘诀的,有问各种难疑之处的,有问国计民生的。
还有问各种个人情感问题的。
张幼双每个月都挑上几封回信,各种引经据典,什么西边儿某位笛先生说过“我思故我在”,什么帕先生说过“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什么雪先生说过“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吴修齐甚至还专门给她开辟了个“寄读者”的版块,销量可喜。
于是众人更加激动了。
这短短数言竟如此练达通彻,鞭辟入里!忍不住在心中纷纷呐喊,这简直就是名师!
众人一个个脑洞大开地,迅速帮她补充完整了人设。
有说是什么游刃有余混迹于官场的高官某某,有说是什么某某书院的某某大儒。
最终画风成功统一成了个花甲之年的耆儒,不满这浊世沧海横流,愤而归隐,沉迷于西学,或许有两三个异族好友,以著书立说为己任,为往圣继绝学。
估计这些人做梦也想不到,所谓的“三五”先生其实是个头顶呆毛的少妇(划掉)姑娘。
张幼双面前这封信,来信者是位新考中的举人,信中说仰慕三五先生已久,终于无法抑制向往之意,冒昧来信。
并恭恭敬敬地附录了问题。
这字写得工整峻拔,可想而知来信者一笔一划中蕴含的激动与仰慕之情。
还有一封信,来自江北,作者年纪不大,约莫与张衍同年,还是个少年。
姓王,一手楷体写得尤为俊俏飘逸。
江北王氏……
貌似是豪门大族?
这是王门子弟?
若论学术水平,张幼双她远不及同时代的耆儒,但她却拥有时人远没有的优势。
科技的进步,文明的发展,是人足不出户可览天下事,只要你想,你就能与这古今中外无数伟人展开交流。
既可与轴心时代百家争鸣的诸子论道,亦可在雅典学院探求科学与真理。
既可触摸到爱因斯坦、居里夫人、普朗克这些20世纪著名的科学家们的光辉,亦可摘撷黑格尔、马克思这些诸多伟大的思想家智慧的结晶,更能坐在民国时期高等学府的礼堂内,聆听鲁迅、梁启超、蔡元培等人的谆谆教诲。
站在前人肩膀上的她拥有的东西太多了,举首便是人类之群星闪耀,真理的光芒。
张幼双是感恩的,她分得清孰轻孰重,在这些事上,会收起那些胡闹和玩笑的心思,都是一笔一划,恭恭敬敬地将这些伟人的思想引入这个陌生的时空,送去一阵新风。
所谓老师,或许更像是一座桥梁,以身为桥,连接着古今中来这些璀璨的思想,将人类文明的火炬一代一代地传递下去。
往椅子上一靠,张幼双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如释负重地长舒了口气。
好歹是写完了。
张衍特别有眼力见,看她搁下了笔,立刻蹬蹬蹬地跑过去倒了杯水递给了她。
“娘又在写回信了吗?”
张幼双爱怜地摸摸便宜崽崽的小脑袋,看着张衍这白皙的肌肤,恍若处子般秀美的小脸,脑子里电光火石般的,忽地闪过了一个念头。
张幼双想了想,蹲了下来,严肃地与张猫猫目光相对。
“张衍,我问你,你想考科举吗?”
于是,深更半夜,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就“举业”这件事儿展开了深入的交流。
张衍没有立刻回答她,想了想问,“考科举有什么意义吗?”
“那意义可是多了去了,就比如功利派,考科举能当大官,挣大钱,s贪污受贿不要学。每天都有好吃的好喝的,别人都要尊敬你,看到你都要礼遇你,再也不敢像之前那样欺负你。”
“就德业派这方面来说,能学到不少东西。这个娘不大好说,但在你焦虑,失望,低落的时候,读书真的能抚慰你的心灵。你会获得很多很多的的快乐。”
沉吟了半晌,张幼双又道:“它同时也会给你带来痛苦,带来孤独,不,与其这么说,倒不如说读书才是你的痛苦之源,我不是指生理上的,我是说心灵上的。”
张衍若有所思:“这便是钱穆先生所说的‘人不知而不愠’之意吗?学日进,道日深,人不能知。”
顿了顿,又问道:“那不能两个都要么?”
“当然可以了。”张幼双果断伸出两个手指头。
“这两个不是背离的。举业达于圣学,圣学有助于举业。”
张幼双自认为她是个俗人。
在古代,只要你能考上你就实现了阶级跨越,从今往后可谓是飞黄腾达了有没有。
上高中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