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别人不理解溪音,溪音同样不理解庄白桦的脑回路。
庄白桦头几次来博物馆的时候,溪音很嫌弃,问他:“为什么不是小月,你让小月来看我。”
庄白桦笑而不语,久而久之,溪音就不问了,看见庄白桦就翻白眼跑掉。
后来,庄白桦再来博物馆,溪音不情不愿地磨蹭到他面前,问:“小月怎么一次都不来。”
洛振铎和洛夫人会去疗养院探望他,就连庄白桦都会来博物馆监督他,只有池月,始终不愿出现。
这一回,庄白桦回答:“他不来的原因,我想,你和我心里都明白。”
溪音咬紧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他突然说:“其实你根本不了解小月,你看到的小月不是真实的小月,只有我才真正了解他的另一面。”
他高傲地扬起下巴,瞥了庄白桦一眼,便又一次转身跑走了。
庄白桦叹了口气,摇摇头。
就像赵医生说的,什么时候溪音能明白“克制”这个词的意思,什么时候他才能康复。
博物馆志愿者的经历对溪音的信仰构建起到了作用,赵医生说他的状态好了很多,但目前有个问题,溪音表现出来的心理年龄在回退。
赵医生说,这是因为他内心在重新构建价值观与世界观,这需要推倒他之前信奉的一切,因此让他产生了不安,他希望再次变成一个被人照顾的孩子,希望能名正言顺地依赖别人。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
溪音在博物馆里当志愿者已经有一段时间,他只要不发疯,是个文静柔弱的男青年,长得好看,惹人怜爱,跟工作人员关系还不错。
博物馆除了常驻展览,经常更换主题展,换一次就要查一次资料背诵讲解词,在这个过程中,溪音确实受到不少感召。
这天他帮助工作人员布置展板,几个人一边干活,一边说说笑笑,气氛和睦。
“你们看了最近那个抱错新闻吗?”一个工作人员起了个话题。
溪音的心猛地揪紧。
洛振铎选择采取法律手段追究池家夫妇的责任,既然要上法庭,势必会在一定程度上公开。本来这件事就是广大网友喜爱的狗血家庭剧情节,不少社会新闻记者都跑回来打听。
幸好洛家有钱有势,把消息在媒体扩散之前压下去了,没有影响到相关的人。
这次博物馆的工作人员提起抱错新闻,让溪音恐慌,难道消息走漏了?所有人即将知道他是假少爷。
另一个工作人员问:“哪个新闻?”
“就是那个抱错二十五年的事。”
溪音听了,稍稍安心,年龄对不上,这年头抱错的怎么这么多。
“据说有可能是故意抱错,故意用得了病的孩子替换健康的孩子。”
其他人发出唏嘘的声音:“这也太可恶了吧。”
“而且那家人养了假儿子二十五年,给他所有的好资源,供他读书,替他张罗工作,母亲甚至想用自己的器官救治儿子,谁知道儿子是假的,那个假儿子自己也不争气,还想吸养父母的血。”
“果然是基因决定一切,坏的基因即使给予好的教育也挽救不了,最后还是会成为坏人。”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句地讨论着,一直沉默不语的溪音突然站起来,大声喊着:“我不是坏基因!”
他喊完,喘着粗气,旁边的人错愕地望着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溪音克制住想掀翻展板的欲望,这是他们刚才辛辛苦苦布置好的展板,上面描绘着英烈的事迹,尽管他很想破坏一切,但他忍住了。
他的身上没有坏的基因。
溪音低下头,咬着嘴唇跑出去,洛振铎安插在博物馆的人手立刻发现不对劲,把他带回了疗养院。
从那以后,溪音的情况再次恶劣,再也无法踏出疗养院一步,更别提去博物馆了。
庄白桦得知这件事,感觉到淡淡的遗憾,他终究不是万能的,无法让每一个人回归正常。
再后来,洛振铎告诉庄白桦,他们决定把溪音送到国外。
赵医生会帮忙联系她国外的导师,向溪音提供持续的治疗。
这个决定在情理之中,庄白桦知道,洛振铎已经无处安放溪音,送去国外是最好的选择。
洛家会继续承担溪音的医疗费用与其他花销,不会不管不顾。
溪音出国那天,庄白桦去了机场。
其实跟他没有什么关系,但庄白桦莫名想送一送溪音。
毕竟他们同为这本书的偏执男配,从主角池月的角度来讲,溪音走向了结局,而他的结局又在何方。
洛夫人反倒没来,洛振铎在机场替养子打点一切。
洛振铎最近消瘦不少,眼神暗沉,黑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人,竟然有点池月沉郁时的味道。
庄白桦颇为惊讶,这时才察觉到他们不愧是亲父子。
洛振铎曾经私下对庄白桦说,在决定把溪音送走的一瞬间,他无耻地松了口气。
他不知道怎么面对溪音,看着溪音就觉得愧对池月,责骂教育又觉得自己没资格,放不下溪音,同时再也做不到无条件对溪音好。
这些矛盾让他无所适从。
庄白桦只能说:“把一切交给时间。”
溪音未必不知道这些情况,他承认了自己的失败,他已经是无家之人。
庄白桦看着溪音,他整个人白得透明,还是跟以前一样柔弱。
庄白桦对他说:“每个人的基因都是天生注定的,自己选择不了。”
溪音身体紧绷,一言不发。
“你决定不了自己的基因,却可以决定自己所走的路。成为正确的人,做基因绝对论的反例。”
溪音抬起头,看向庄白桦。
庄白桦不喜欢溪音,因为这个人伤害池月,池月不追究,洛振铎狠不下心追究,并不代表着溪音没责任。
庄白桦希望他回归正常,然后感觉到悔恨。
悔恨才是约束自我的特效药。
溪音嗤了一声:“最讨厌你这种老好人。”他低着头,小声问,“他没来吗?”
谁都知道溪音嘴里的“他”是指谁,庄白桦只能摇头:“没有。”
溪音没什么反应,只是说:“你们可能到现在都不相信,我是真的喜欢他。”
“我很早就知道自己不是洛家的孩子,但我为了金钱与健康继续假装,后来我遇到了小月。小月是学校里出了名的贫困生,父母也是出了名的奇葩,但他似乎不在意那些,每天打工学习,从没见他屈服过。”
溪音絮叨地说,庄白桦静默地听。
“小月没有我所拥有的一切,却依旧活得漂漂亮亮,我很羡慕他。”
他说着说着捂住脸:“原来我拥有的一切,都是从他那里抢来的,但我真的很喜欢他。”
溪音不停重复着“真的喜欢”,庄白桦皱起眉头,终于忍不住说道:“爱是克制与保护,你根本不懂什么是喜欢。”
溪音听了,失魂落魄,直到进入安检通道。
庄白桦原地转身,准备返程。
原书的那句广告词“极致深爱,尽在偏执文学”,所言不虚,溪音到最后还是没能放下池月,对池月依旧执著。
但他应该是后悔了。
后悔才能新生。
庄白桦突然恶劣地希望溪音不要回来,这样池月就能松口气。
正直的他察觉到自己的自私,揉了揉额角。
就在这时,他在机场外面看见了池月。
池月在去往停车场的必经之路上等着,看见庄白桦走过来,立刻上前。
庄白桦对他说:“溪音已经登机了,你来迟了一步。”
池月奇怪地看着庄白桦,说:“他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是来接你的。”他甜甜地笑,“我们一起回去吧。”
庄白桦也笑了:“好。”
洛振铎一直让池月快搬到洛府去,池月嘴巴上答应,实际还赖在庄白桦家里,现在溪音也走了,他还没搬的意思,看来是想拖到暑假结束。
实际上不久就要开学了,池月肯定要住校,到时候回洛家也只能是过周末。
庄白桦有点舍不得,他之前一直一个人住,池月来了,他才知道原来家里多个人的感觉这么好,但池月好不容易认祖归宗,不能妨碍他跟亲人交流感情。
老洛都瘦得脱相了,他需要亲情的滋润。
两个人坐上车,司机开着车送他们回到公寓。
在他们经过物业门岗的时候,物业的门卫突然拦下庄白桦的车,说有个人留了一封信在门岗。
庄白桦还在想谁会给他寄信,门卫就说:“信封上落的是庄先生的房号,正面却写着‘给池月’。”
庄白桦一愣,扭过头看身边的池月。
池月脸上没什么表情,说:“可能是班委,我给班委留了地址。”
庄白桦心想,这年头年轻人不是都用电子通讯手段联系彼此吗,原来他们还保留着寄信的传统,看来自己也不算太落伍。
门卫将信通过车窗递给池月,池月接下,随意地看了看,说:“是班长寄的,下学期一个活动的纸质邀请函。”
既然池月这么说了,庄白桦也没放在心上,向门卫道谢,让司机开车进入车库。
根据一般小说的套路,溪音出国,意味着这位配角的剧情部分完全结束,下一个配角在哪里暂时还不清楚。
庄白桦一想到还有两个偏执大佬就感觉胃疼。
溪音已经这么偏激了,要是剩下的一个比一个变态怎么办。
没办法,只能尽量武装自己,以不变应万变。
庄白桦看向池月,握紧拳头给他鼓劲:“加油!”
池月莫名其妙,加什么油,不过他还是露出清甜的笑容回应:“一起加油。”
晚上睡觉的时候,池月还是在庄白桦身边打地铺,庄白桦本来想在卧室再安一张床,但被池月拒绝了。
池月说:“睡地板很好,动心忍性,才能使我的剑意平息。”
庄白桦:“……”
搞不懂现在的年轻人,他说的那个剑,到底是什么剑?
有池月在身边,一般庄白桦都睡得很沉,但今天例外。
他做了个梦。
梦见了池月与溪音的事。
确切的说,是所有人的事。
梦里洛家人发现池月才是他们的孩子,让池月与溪音住到一起,溪音继续一边用柔弱欺骗洛振铎与洛夫人,一边伤害池月。
溪音在洛府布置各种机关,想尽办法让池月流血。
庄白桦一阵恶心,不明白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紧接着他在梦中看到了自己。
梦境之中的自己,满脸傲慢,阴鸷狠厉,一双眼睛充满高高在上的不屑。
他才这明白,这个人不是自己,是原主。
原主知晓池月是好友的亲生儿子,竟然还不放弃,还想抓池月回到他的小黑屋。洛振铎发现了这件事,非常震怒,两位霸总因此决裂,在商场上掀起腥风血雨。
庄白桦隐隐察觉到这可能是原书的剧情,不由地感慨,原主的戏份真多啊,在洛家事件里还能出场。
接下来的梦境却让庄白桦不明白了。
他的梦瞬间场景转换,切换到洛振铎的那个酒庄。
还是那个藏满酒的地窖,地窖昏暗而充满酒气,里面只有池月和溪音两个人。
溪音躺在地上,身体上满是红色的伤痕,不仅仅是手臂上,腹部、脖子、大腿,全是伤口,那些伤口渗出血液,让溪音看起来非常凄惨。
池月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一只流光溢彩灿若星空的钢笔,居高临下看着溪音。
溪音喘着粗气,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艰难地说:“我好疼啊……小月。”
池月无动于衷。
“我……不是身上疼……是心好疼……”溪音断断续续地说着。
池月依旧不动。
“求求你……医生……”溪音用尽力气,揪住自己胸前的衣服,“喊医生……”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不可闻。
池月始终玩弄着那只笔,没有站起来为溪音呼叫医生。
庄白桦猛地睁开眼。
他不敢让那个梦继续进行下去,他无法分辨梦里的溪音是不是在假装心绞痛,他也不忍看到梦中那样麻木阴郁的池月。
“怎么了?”
现实中的池月从地上爬起来,跪在庄白桦的床前,用明亮的眼睛看着庄白桦,问:“做噩梦了吗?”
庄白桦打开床头灯,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说:“嗯,吵醒你了。”
池月立即起身,倒了一杯温水过来,递到庄白桦手上,轻轻拍他的脊背,笨拙地说:“不要怕,有我在呢。”
庄白桦“噗嗤”笑出来:“哟,装小大人。”
池月抿抿嘴唇,羞涩地笑了笑。
橘色的灯光下,池月的脸部线条柔和精致,看着温顺平和。
庄白桦觉得还是这样的池月比较好。
庄白桦喝完水,平躺回去,说:“我没事了,一个梦而已,都是假的。”
这句话也许是在说服他自己。
池月也老老实实回到他的地铺,再次对庄白桦说:“晚安。”
庄白桦关上灯:“晚安。”
过了一段时间,庄白桦再次进入睡眠,池月却睁开眼睛。
他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静悄悄走出卧室。
他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拿着水杯,翻出白天的那封信,靠在庄白桦公寓客厅的大落地窗前。
池月用品酒的姿势喝着那杯水,抖开信纸,借着窗外的月光阅读信件。
“致池月:你终于拿回属于你的王位……明珠蒙尘,不掩风华……你是最纯真的天使,哪怕坠入凡间,经历苦难,也依旧圣洁……”
后面还有一大段赞美池月的话语,最后一句依然是“我爱你”。
池月啧了一声,抖落身上的鸡皮疙瘩,将信纸揉成一团,塞进手里的水杯。
纸遇到水,慢慢湿透,上面的字迹在水里化开,氤氲成一片,再也无法看清。
第二天,庄白桦起床,看着自家餐桌旁的杯子陷入沉思,自言自语道:“总觉得像少了一个。”
池月听到不吭声。
他没说昨天半夜他觉得恶心,最后把杯子连带泡软的信纸,一起丢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