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别说话

对于冷木阳来说,如果换做别人提起自己母亲的事,他一定会十分不悦。

因为,母亲的事,就是他的伤疤处,他不想被别人揭开。可是,现在缨宁这样体恤他,他不仅没有不高兴,反而有一种倾诉的冲动。

冷木阳的右肩被缨宁压住,手,也不方便再按键盘。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清俊的脸上,没有了惯常的矜持与冷漠,而是被一种说不出的忧郁笼罩着,“我没觉得自己可怜。被父母呵斥,是每个孩子都会遇到的事。只不过,我从小没有母亲,在我心里始终是个缺憾。父亲一个人照顾我很辛苦,所以关于母亲的事,我一直以父亲为尊,从来没有主动问起过。我总以为,等我长大了,父亲就会告诉我。可是,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清楚母亲的情况。”

任何单亲家庭的孩子,心里都是有缺憾的。

即便是像冷木阳这样,从小衣食富足,家庭十分优渥的孩子,情感上,也是缺失的。

缨宁想到自己小时候,父亲沈翰虽然很忙,但是,总是腾出时间来带着她和妈妈一起散步,旅行。她小小年纪就去过很多地方,很多国家,在父母的照顾下,她的成长十分美好。

可是,冷木阳就不同。

一个脾气很大的父亲,一个从来也没有出现过的母亲,他真是太不幸了……

“冷木阳,我记得那天冷伯伯在厅里说起了你妈妈的照片,说是你也没有见过,你……是不是连自己母亲长得什么样也不知道?”

缨宁止了悲泣,脸贴着冷木阳的衬衫,问他。

冷木阳眼神微怔,想到了书房里的照片,“以前没有见过,今天在父亲的书房抽屉里,看了一个照片,似乎就是我母亲的照片。能被父亲藏起来的女人的照片,只能是我母亲。”

“今天刚刚看的啊?”缨宁抬起头,眼睛里还蒙着浅浅的泪。

冷木阳的眼神盯着远处的书架,点了点头,“是。”

“那你还是不知道你母亲现在怎么样了,是吗?”缨宁突然又想哭了。她自己作为沈簟秋的父母,沈翰和欧阳兰,自然都是身体康健,都很好的。可是,她和父母的缘份,却好像是断了。即便知道父母都在,却也不能相认,这也是她心中的苦涩之处。

冷木阳的情绪突然变得很低落,他不像是对着缨宁说,而像是对着自己的心说。

“我不知道母亲的情况。以前,我以为母亲不在人世了。可是,最近,我总是感觉母亲还活着。她就在某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默默无闻地生活着……她若是健康平安、衣食不缺还好,如果她……生活得不好,那我就是不孝……”

说到最后,冷木阳的声音突然变了样。

缨宁伸手揽过冷木阳的肩,冷木阳站得很稳,她根本拉不动他,但是,她仰起头,就看到了他眼角的泪痕。

“冷木阳,你哭啦?”缨宁努力地踮起脚,用指尖帮冷木阳抹泪。因为两人没有正对着,缨宁个子又低,这样一伸手,险些摔倒——“呃……”

这时,冷木阳伸开手臂,将缨宁护在了怀里。

缨宁不敢动了。

冷木阳原来只是一个俊美的冷漠的男人,但是,现在他却又温柔又忧郁,让她喜欢得很。

场面很温馨。

气氛有些压抑,缨宁小声地说,“冷木阳,我觉得你应该和冷伯伯好好谈谈。问清楚你母亲的事。冷伯伯不说,并不代表着你不能问啊!要是确定了你母亲还在人世,我们可以去找她。”

冷木阳垂眸,看着怀里的小人,有那么一刻的恍惚。

她的小手搭在他心口的位置,很暖。

“姚缨宁,你说什么?”

缨宁以为冷木阳没有听清自己的话,就从他的怀里挣出来,很认真地站在他面前,说,“冷木阳,我是说,我们可以一起找你的母亲。只有我们尽力找了,你的心里才会没有遗憾,对不对?”

冷木阳紧紧地盯着缨宁的脸,长久的凝视之后,缨宁的脸变成了另一个人的脸。

冷木阳微微地阖上眼皮,几秒钟之后才睁开。

他轻哼一声,捏了捏缨宁的鼻尖,淡淡地开口,“你说的这些,怎么和我想的一样呢?难不成,你钻到我心里看了一回?”

缨宁只觉得眼前一闪,就嗅到了冷木阳手底的气息。

他这样轻轻的动作,让她心都酸软了,像冻柿子被捂暖了,软得一蹋糊涂。

静谧中,书房的门突然被从外面推开了,冷天宇走进来,撞到了两人亲密的站在一起。

——“木阳,你带着缨宁在做什么?”

缨宁听到声音,连忙闪开了冷木阳身边。

冷木阳倒是很镇静,“爸,我们在……”

“冷伯伯,我的手被桌子挤着了,好疼!你看,现在还红呢!”缨宁背着手,狠狠地捏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尖,然后,举起来,在冷天宇面前虚晃了一下。

缨宁的脸上还有泪痕。

冷天宇叹了口气,“哎,怎么这样不小心呢?既然伤到了手,就不用学习了,早点休息吧!”

“哦。”缨宁乖巧地应了一声,低下头,准备回房间。

冷天宇进门,闪开了门口的位置,他像是有重重的心事,“宁宁,刚才在厅里,我说话时,语气有些重,你没生伯伯的气吧?”

缨宁停下,微微思量了一下,转过头,委屈地对着冷天宇,“冷伯伯,你发脾气的样子好吓人啊!我好害怕!妈妈从来没有这样对过我。我以为,天下的父母都是和蔼可亲的。我原来以为,您也是这样的好长辈。可是,今天,我……”缨宁纠结地说不下去了。

冷天宇倒背着手,眼神有些郁闷。

有冷木阳在,他要保持父亲的尊严,所以,他沉默着,什么也不说。

“冷伯伯,动气对身体不好,我保证以后不惹您生气了。您……以后,也不发脾气了,好吗?”

“嗯,你这样懂事,我怎么会生气呢?去吧,早点休息!”

“好。”缨宁轻快地答应了一声,迈着小步出了房门,并且顺手把门轻轻地关上了。

房间里只剩下冷天宇和冷木阳父子俩,气氛,似乎更不对了。

冷天宇倒背着手,从门口走到了窗前。外面,是暗色的夜,远处的山峦变得模糊。他的心里,现在也是模糊的。有些事,他始终是找不到答案的,譬如说,冷木阳的心,究竟是怎么想的,他现在是猜不透了……猜不透,就单刀直入的问吧!

冷天宇长叹一声,问冷木阳,“今天早晨,你去我书房拿文件的时候,帮我关了抽屉?”

“是,我拿了文件要走的时候,看到抽屉开着,就返回来关抽屉……”

“然后呢?”冷天宇继续问。

“然后……”冷木阳手撑在桌面上,五指分开,用了力,接着说,“然后我看到抽屉里有一张老照片,就拿出来看了看。”

话说开了,冷木阳觉得,这是一个问清自己母亲事情的机会。

“爸,那张照片,是不是……母亲的照片?”

“是。”冷天宇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然后,就沉默了。

父子俩沉默以对。

气氛超乎寻常的凝重。冷天宇背着的手,紧紧地交握着,像是在攒着劲。冷木阳压在桌上的手,亦是用了力,眉宇间十分地坚定。他这次是必须要个答案的,“爸,上次我问您的问题,您一直没有回答我。关于母亲的事……母亲她,是离开了人世,还是离开了我们?”

面对冷木阳的诘问,冷天宇长叹一声,声音里染了浓重的悲凉。

“木阳,我知道,你总有一天要问我这个问题的。我以前,之所以不告诉你,是因为,我和你母亲之间的事,是成年人之间的感情问题。即便是我早早的告诉你,你也未必能完全明白。现在,你成年了,你也结过婚了,对人生,对夫妻之间的事,都有了深刻的理解。这个时候,我告诉你关于你母亲的事,也是时候了。”

旧事重提,即便是隔着漫长的岁月,有些事,仍然是伤感和痛苦的。

“你母亲她……在你刚刚满月的那天晚上,带着一个行李箱,离开了我们。”说这句话的时候,冷天宇情绪低落,言语间带着深深的怨气。

冷木阳却并不肯信,“爸,我母亲她怎么会,抛下我……抛下我们,一个人离开呢?”

“怎么,你不信?”冷天宇转过身,用一种玩味的态度望着冷木阳,儿子不和自己同心,这让他心生懊恼,“哼,当年,你母亲留下了一封信,她在信上说,冷家的一切,她都不稀罕,她要去寻找属于她自己的生活。我一时气愤,将那封绝别信撕扯成了碎片。若是知道有一天要面对你的质疑,我就应该留着。让你知道,你母亲离开之时,有多绝情!”

“可是,母亲她为什么会这样做?她怎么会……”冷木阳一直没有抬头看冷天宇。他不想被别人的言语左右。即便是父亲再怎么样说,他始终有自己的确信。

冷天宇轻哼一声,眼神复杂,“她,自然是去寻找她自己的幸福了。”

“爸……”冷木阳迟疑,声音凝重。

话说到这,冷天宇已经无心再谈下去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回气,然后,准备离开。

冷木阳终于抬起头,对着冷天宇的背影,声音嘶哑地问,“爸,您……找过母亲吗?”

冷木阳的眼神里有期待。

“冷木阳,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冷天宇负气地站住,吼出了声,“雨婷她是我的妻子,她突然离开了,我自然要找她。可是,我找了很久,根本找不到!”

往事种种浮上心头,冷天宇痛苦地闭了眼。

天地变成了一团黑暗。

睁开眼,仍然要面对冷木阳的问题。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不想面对,今天,却不得不给一个说法。给冷木阳一个说法,给自己,也给他和妻子谢雨婷的感情一个说法。

冷天宇重重地叹息,仰首,复又低下头,“冷木阳,你应该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一个人想找另一个人,而另一个人也在找他,那么,他们必定会遇到。但是,如果一个人用力地找,而另一个人用力地躲,那么,他们是不会相见的……世界太大了,一个想藏起来的人,你是无法找到的。”

说完,冷天宇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了书房。

缨宁躲在暗影里,看着冷天宇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

她悄悄地走到书房门前,探着头朝房间里看,看天冷木阳像一只受伤的鸵鸟一样,头坠进了肩膀里,痛苦而僵硬地站着。这个时候,她实在不忍心走。可是,如果就这样进去,她要怎么劝冷木阳呢?说实话,她不会劝人。以前,她还是沈簟秋的时候,有无数次都想问问冷木阳关于他母亲的事。可就是开不了口。现在,让她去劝陷入极度痛苦的冷木阳,她要怎么劝呢……

——嗡,嗡。

缨宁正用手扒着门,突然听到冷木阳的手机闹钟响起,心里发慌,人扑通一声,就趴倒在门口的地上。

——“哎呀,好疼啊!”缨宁手按在地上,两膝跪着,疼得嚷出了声。

冷木阳被惊动了,抬起头,看到缨宁缩在地上,脸皱在一起,眼神动了动,疾步走过来,一言不发地将她的人抱起来。

“冷木阳……唔……”

“别说话。”冷木阳将缨宁紧紧地搂在怀里,用了很大的力气。

男人的手臂,像用来护身的缆绳,紧密缠绕。缨宁起初觉得难受极了,但是,很快她就不难受了。反而是乖乖地不动,由着冷木阳抱紧她。

如果拥抱能解除冷木阳的痛苦,那她可以一直让他抱着。

第二天早晨,姚清的醉意是彻底地消失了。

客厅里只有母女两人,她拉住缨宁,小声的问,“宁宁,我昨天,是不是醉了?有没有失态?”

“妈,没有啊!你吃了醉虾,回来就睡了。一切都很好。”缨宁笑着回答。

姚清稍稍舒了口气,“怎么酒店里的虾会有那么大的酒劲呢?”

缨宁明眸轻转,搪塞道,“妈,这个……我想着,是你对酒耐受力低,所以才会这样的……”

缨宁正在编着话哄姚清,她的手机突然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