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曦与最近的春城以九天海相隔,弟子们往来都依靠渡船。
这类渡船与别处不同,首形如重明鸟,其中镶嵌的定息晶石必不能缺,能拨开海上迷雾。
云晞来到春城这一日,正好是除夕,渡船从天亮时就接送着进城游玩采买的弟子们在海上来来往往,一刻也没停过。
摆渡的船夫与扶曦常年合作,专做接送弟子们的生意,渡口上亦安排了几名弟子每日值巡,越是这种热闹喜庆容易让人浑水摸鱼的日子,越查得严格,见重明令方可允许上船。
云晞看了看他们指尖凝结的重明令,眨了下眼。
谢令闻和万子清走的时候可没有留给她任何的信物。
云晞无奈地走向值巡的弟子:“请问,我应约来扶曦,但无信物,这可怎么办?”
今日往来的人多,扶曦又是大宗门,同门之间都不一定全部认识,值巡的弟子已经累得麻木,面无表情问道:“是谁邀请你上扶曦的?”
“闻宗主。”云晞想到闻山青应该没有把此事广而告之,于是补充道,“大约半个月前,是谢令闻和万子清奉了闻宗主之命来寻我,姑娘可以向他们求证。”
扶曦弟子一听她说是闻宗主的意思,瞬间打起了精神,想起不久前有外人借宗主之名上了扶曦,差点酿成大祸的惨痛先例,神色急变。
不远处的另外两名弟子听得清楚,不动声色地靠近过来。
那名弟子谨慎道:“你先等我问问清楚,正巧我认识谢令闻。”
几道灵力勾勒而出的重明令从她手中轻盈飞出,向谢令闻传音而去。
“有劳。”云晞点点头,扫了眼几人紧绷的神色,猜想扶曦恐怕出过事,余光瞥见原本应该往海上孤岛飞去的重明令在空中盘旋了一圈,矮矮地向身后长街的方向掠行而去。
云晞转身投去目光,看见了两个熟悉的人影,惊奇地挑了挑眉。
要找的谢令闻和万子清就从对面走了出来,看起来都喝了不少酒。
一人眼眶泛红,失魂落魄,似乎只要去戳他一下,他就会放任自己崩溃,大哭大闹一场。
另一人怀里捧着一只只装着吃食的油纸袋,心不在焉地跟同伴往前走,闷了一肚子话。
总之,脑子都不太清醒的模样。
云晞不得不怀疑这二人还能不能认出自己。
“谢......”云晞比较了一下,觉得叫万子清可能会稳妥些,改口道,“万子清,你们忘了留信物给我。”
万子清茫然地抬头看向云晞,摇晃在眼前的人影重重叠叠,他眯了眯眼,十分努力地辨认着云晞的模样。
反倒是另一边的谢令闻反应更快,愣了一下之后就朝云晞快步走了过来,又哭又笑的脸十分难看:“年姑娘,你不是要去九昭城吗,怎么还不出发?宗主都催了我们好几次了......哦等会,这是春城......你什么时候来了春城?怎么这样见外,都不告诉我们?”
“你们两个这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云晞看着谢令闻一副准备拉家常的模样,就知道这一时半会是没有要上船的意思,索性跟他聊上几句,哪知一问到重点,他就几次三番抬头却欲言又止。
云晞等了等。
“她明明说过喜欢我的。”谢令闻终于开口。
云晞皱眉,在问与不该问之中选择了问下去:“她是谁?”
万子清终于认出了云晞,慢腾腾走近,不开心道:“如果我师兄在,他就不会让我一个人拿这么多东西,他还会边走边给我剥花生吃。”
云晞扭头看他:“等你师兄回来,我给你俩买十斤花生,让他慢慢剥给你吃。”
谢令闻的声音提高了几分,显得有些气恼,细听却知道只有悲伤:“我真想当面问她,为什么要邀请我去看她将来与别人成亲,她不怕我难过吗?我以前从未想过要质问她半句,因为我是会怕她难过的。”
云晞又转过头去看谢令闻:“那她之前就是骗你的,她不喜欢你,你也别喜欢她。”
万子清垂眸,似在问自己:“可是我师兄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连他在哪里都无法确定。纪辰受三条咒术的完全之力就死了,他身上却有八条,如果那八条咒术压在他身上的伤害不断增加直到最大,他也会死。”
云晞的目光重新落在他身上,轻声安慰:“你师兄的心魄定然比任何人都要坚定强大,那个什么纪辰怎能和他相较?”
“我不可能不喜欢她。”谢令闻的声音里突然带了些哽咽,把云晞吓了一跳,“她带我去过西边离月升最近的岛,还每日卯时去接朝露为我熬药,给我做过衣裳,放过愿望里只与我有关的灯……年姑娘,我不可能不喜欢她。”
万子清也越想越觉得难过,声音有些发颤:“可是我之前每次见到他时,他都比上一次更加虚弱。师兄他身上的骨头不知道碎了多少次,被人接好之后又敲碎,我每次看见都不敢说不敢问,你如果见了也会害怕的。”
谢令闻突然情绪激动,揪着云晞的衣袖一角,可怜巴巴地向她寻求解答:“既然不是我一厢情愿,那她为什么说走就走?她对我从来都温柔耐心,世间怎么有人连疏远都没个预兆?”
万子清暴躁握拳,咬着牙从唇间挤出一句低沉的怒吼:“我要杀了他们!如果不是他们引出事端!我师兄怎会受这些折磨!无论他们躲到哪里,我都要把人抓出来,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云晞:“......”
两人在云晞左右喋喋不休,各说各的,云晞起先还能分别答上他们几句,最后揉了揉额头,朝着他们点出安神咒。
随着二人一前一后昏睡在地,云晞耳边也安静了,俯身把散落在万子清身边的纸袋都捡了起来。
“他俩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你们居然能聊起天。”任良宴站在人群里看了许久,最终没忍住笑了出来,朝云晞抱了抱拳,“年姑娘,久仰大名,我叫任良宴。”
云晞抬手压下被海风吹起的发丝,看向一直跟在谢令闻和万子清身后的那个蓝衣青年。
那人给她的感觉很怪异,明明年纪轻轻,却有着看惯生死起落之后的洒脱。
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独特而熟悉的气息,给云晞的感觉就很像是......
天。
初次见面,云晞琢磨不出这份突兀感因什么而起,便先客套地道了声谢:“多谢任公子的预占。”
任良宴也在打量她,脑子里充斥着几分怀疑。
他原以为,既然能化解扶曦未来的一场大灾,预占所指的这个年姑娘,应该惊艳不凡,风采烨然。
没想到竟然是一个死气缠身之人,如枯枝覆雪,下一刻就要埋葬在白茫茫的大地之中。
难不成她就是孤山鸢说的那个人?
任良宴回过神,笑着大方摆手:“年姑娘客气了,预占术最讲究机缘时运,它既然能给出你要的答案,说明你恰好就是彼时的有缘人。走吧,咱们先回扶曦喝杯茶歇歇脚。”
任良宴人缘不错,在扶曦与谁都能说说笑笑聊上天,他招呼着过路的扶曦弟子们帮忙搭了把手,把地上躺着的两个人送进了船里,接着自来熟地把云晞也请上了船。
海面平静,日光温柔,云晞站在甲板上观察着无处不在的飘渺海雾。
它们与别处用来作掩的雾气不同,既没有毒性,也无削弱或致幻的作用,仿佛只是一片点缀着细闪金光的纱幔。
云晞右手伸向从海底一丝丝漫上的迷雾,感受着它们流动的轨迹,与海面水温和气象无关,它们竟然来自于海底。
云晞颇为感兴趣:“这些海雾是扶曦专门造出来阻隔外人通路的?”
这话只猜对了一半,任良宴选择不去纠正。
他双手撑着船舷,微眯着眼吹着海风,神色惬意:“应该是吧,这海雾不知已经存在了几百年,说不定现在年轻些的长老都不知道它们的来历。”
九天海下掩埋着陵灭的妖骸。
陵灭为上古大妖之首,扶曦最初建立于此,就是为了镇压海底妖骸,防止将来某一天妖力泄露,甚至陵灭复活。
这里的海雾也并非寻常的雾气,而是借助海底镇压陵灭妖骸的异宝的力量,辅以蜃影大阵而生成。不是为了迷惑意图擅自闯入的外来人,而是让陵灭妖力困于梦中,永不醒来。
扶曦之人生老病死,更迭无数代,传承至今只剩下宗主和长老们知晓这些秘密,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也不打算告诉弟子们,一则担心引起恐慌,造成反对与混乱,二是怕这个消息散播出去,别有用心者趁机作乱。
一本书的设定不可能面面俱到,这个秘密就不在设定之内,宗主告诉了他这些,是因为可能用得上他的预占。
云晞收回手,扭头看向对面越来越近的扶曦。
在迷蒙的雾气之中,孤岛的轮廓耸立于海面,桑灵巨树撑起一团浅浅的金光,像是海上初升的太阳。
“那是扶曦的圣树,名为桑灵,拜师时需得把生魄的影子留在桑灵的一片叶子上,代表着接收桑灵的沐泽庇佑,也与扶曦、与同门生死与共,就和青乾的空明灯一个道理。”任良宴热情的声音靠近。
云晞眸光动了动,侧身朝他投来一督。
任良宴这才意识到自己对熟悉之事如数家珍的坏毛病还没改彻底,面不改色地收了声。
云晞突然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任公子拜入扶曦多久了?”
任良宴想了想,笑着比了个数:“差不多有十年了吧,不才,来的时候是化劫境,现在也还是,估计一辈子都破不了逍遥。年姑娘怎么问这个?”
云晞也笑了笑:“只是觉得任公子气质特别,随便说几句话都会让人觉得投缘,便好奇问问。”
任良宴扬起眉梢,没觉得不好意思:“同门的师弟师妹们也都这样说,可能我这个人天生就比较招人喜欢吧。”
说话间,船已经到了扶曦,在渡口停下。满载而归的扶曦弟子们从船舱里一涌而出,与同伴们说笑着往山门走。
任良宴拜托同行的弟子们把还在昏睡的两个人送回弟子舍院,又指了指泽山的方向:“宗主近些日子都没见到人影,年姑娘,我先带你去见明师兄吧,宗主应当向他交代过此事。”
云晞点头,跟着他踏上了岸,身后的浪花被风带回海中。
海底有一黑色的庞然大物睁开了眼睛。
它仰头望向海面,视线清晰地洞穿从下至上的重重景象,从漆黑冰冷的海底,吞噬一切生机的暗流,到波光潋滟的水面,最后是缭绕雾气之中的一抹单薄背影。
猩红的眼瞳猛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