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异水冰冷刺骨,消噬灵力,黑暗之中一次次漫过脸庞,在即将窒息之前,又悄然退落,给人片刻的喘息,再反复折磨。

沉重的石壁在三天之后再次被打开,陈朽潮湿的气息冲起漫天灰尘,狂舞在光束间。

池中水位骤然降落至了薄纸般一层,异水沿着孤山鸢的身体分成两股快速逃走,像是正在躲避什么极其可怕的力量。

孤山鸢扭头看去,通红的火光之中,有一人气质清幽,瞳色浅淡,像是扶曦天池中浮着碎冰的雪水,澄澈而微冷,说不出的清绝无双。

所有的戒备与愤恨竟在刹那间凝滞,恍惚之间,孤山鸢想起了一个生死不明之人。

在夜袭失败,被姜斐关进这里的第一天,她还能听见石壁另一面的笼子里传来哭嚎和哀求声,再后来,那些人竟开始祈祷青乾剑仙能从天而降,将他们从牢笼里救出去。

寻常百姓被妖邪祸害时,第一时间想起的依旧是青乾剑仙。

哪怕她已经失踪十年。

孤山鸢原本不服,却又羡慕,一双眼眶憋得通红,在想起八岁那年被云晞从滚烫的火架上抱出来时,眼尾凝出的一滴泪被汹涌冲刷而来的异水带走。

那时也有冲天的火光照耀在云晞侧脸,在浅色的眼瞳里燃起一簇瑰丽的焰光,乌发雪衣之上也跃动着一层暖金色的光影,恬淡而温柔。

孤山鸢出生世家,在被天狐族害得家破人亡之前,族中的阿姐们有的清冷如兰,有的飒爽大气,却都不如戴着一张面纱的云晞一眼惊鸿。

月下冰雪,可拟其魂。

“以同族血肉来供养妖邪,换取沉水玉,你们全村上下还有没有良知?今日连她这个小孩子也不放过,罪不容恕。”云晞把她拦在身后,淡淡地扫视聚集在火墙之外的村民,迫人的气势让站在最前方的村民们微微张开双臂,以戒备和惧怕的姿态示意所有人往后退了几步。

可云晞那时也才十二岁。

“你是修行者,难道想对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动手吗?”

村民之中一旦有人爆发出激愤的质疑,刚刚还心虚后悔的人就会瞬间被同化,凶狠附和的责骂声比挥舞在手中的铁锄斧头锋利无数倍。

“她又不是我们村里的孩子,她偷吃了我们一碗鱼汤,报答我们本就理所应该!”

“一个没爹没娘的小叫花子,早晚死在野狗堆里,为什么不能用她来为我们村子换一些卖钱的沉水玉?”

“就是啊!你赶紧让开!这是我们村子自己的事情,你一个外人再多管闲事,别怪我们对你不客气!”

“滚!快滚!”

孤山鸢再一次被这些穷凶极恶的目光环伺,却哭不出来,从云晞身后露出一只眼睛,仔细又安静地记着火墙之外的每一张脸,却听见云晞清冷的声音传来,毫无半点犹豫或为难:

“愚昧残忍,当诛。”

熊熊燃烧在四周的大火被一阵平地而生的浩大剑风压灭,连云晞的一片衣角也碰不到。

黑夜席卷而来,月辉暗淡的山野之中,众人只见一道雪亮的剑光闪过,拿着斧子锄头叫嚣得最厉害的几个村民已经倒在了地上,脖颈间的一道伤口十分齐整,过了会才反应过来一般,汩汩往外涌出了血。

孤山鸢和在场的村民一样,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看了很久,直到村民们惊恐的喊叫声在沉默之中炸响,孤山鸢才反应过来,她出剑只分善恶,不分人或妖魔。

“水月妖已经被我斩杀,浮明堰也被我一并填平,今日我只杀为首之徒,你们全村上下倘若不就此改过自新,再敢寻邪路生财,我一个不留。”

嚣张,威严,如行神罚。

孤山鸢狼狈逃亡了数月,早已骨瘦如柴,云晞背着她也感觉不到什么重量,索性就背着她走了一路。

“你叫什么名字?”

云晞当时的声音与此刻出现在水池边的女子的提问声重合。

“我是......”孤山鸢脱口而出后立刻收了声,觉得丢人,便闭嘴不肯回答。

云晞仔细打量了孤山鸢片刻,见她不吭声,也不强求。

她的注意力集中在孤山鸢身上的水链上。

异水能蚕食人的精神与灵力,被异水链锁住的人更是连生命力都在快速流逝。瞧着这小姑娘浑身上下也就脑袋还能勉强动一动,定然被关在异水中不少日子了,体内也难逃被异水入侵,锁住了脉络骨骼。

理智倒是还保持得挺清醒,还知道瞪她。

“你别碰这水,会没力气的。”孤山鸢见她右手伸向了池中,抿紧的嘴唇终于松开,“你是什么人?你若是单枪匹马闯进来的,我劝你快走,这姜家家主是逍遥镜的大妖,别在这里白白送死。”

云晞哦了一声,笑问:“那我把你留在这里等死?”

“我会死在这?”孤山鸢哼笑出声,明明长着一张秀气的脸,说的话却总是不怎么讨喜,“不用你管。”

朝露印正在将异水的力量弱化为普通水流,只需再耐心等上几日,她就能挣断异水链,从这里杀到姜斐面前,将新仇旧恨一起了结。

她的实力连祝寒宜都能封印,岂会杀不了一个姜斐?被困这里,不过是因为头一回只身一人独面狡猾的大妖,经验不足,被他的阴险手段偷袭成功罢了。

云晞果真收回了手,在孤山鸢冷淡闭眼的瞬间,并指按在她的胸口,探知术散入体内之后快速游走。

孤山鸢猛然睁大眼睛,恼怒地瞪着不怎么讲礼貌的云晞,刚要呵斥,却听云晞问:

“你的后路,只是朝露印?”

孤山鸢愣住。

朝露印是扶曦至宝之一,作为拜师礼,被闻山青融入了她的体内,早已与她合一。非高境界者,不可能探知到朝露印的存在。

云晞无视孤山鸢瞬间变得警惕万分的审视,语气和缓耐心,像是在同一个小朋友打商量:“这里的异水假如只是一池死水,朝露印早已将其弱化,让你挣脱。可它源源不绝,你要继续等?想想你的脑袋瓜还能转几天。”

孤山鸢其实早就想到了这一层,且不说异水遇强则强,难寻斩破水链之法,这里也无人可助她,只能孤注一掷,没得选。

云晞无声等待,见她态度松动了些,目光别扭地往旁边一躲:“有劳。”

云晞右手燃起灵力屏障,贴在浅浅的异水中,水流汇成细细的一股线,缠绕成覆盖整个池底的阵纹,无数水滴从阵中离析而出,竟化形为剑,迸发出一道道凌厉的剑气。

杀意冰冷,来势迅猛,霎时间凝为实质。

孤山鸢瞪大了眼睛。

不拘本相,凝万物为剑?!

孤山鸢不可思议地感受着背后真实无比的剑气,被诓骗进了死局一般又惧又怒:“你想做什么——”

水剑直直刺进孤山鸢的身体,杀意澎湃而精准。

它们的目标只是困缚在孤山鸢身体内外的水链,没有伤到她分毫,在穿出她身体的那个瞬间,碎裂成蒙蒙水雾落了满身,如雷鸣骤停,风浪归寂。

牢牢捆缚着孤山鸢的几条水链已经无声断裂,落入池中溅起水花。

孤山鸢眼睫上沾了水珠,缓缓地眨了下眼。

以异水剑阵破异水锁链,力道与技巧配合的精准,简直炉火纯青。

“你是哪个宗门的修行者?”孤山鸢按耐不住地问出了口。

她的心中生出了一种奇怪的自卑感与挑战欲,却拒绝承认,她原以为这种情绪释放的对象只有十四年前初见的云晞。

云晞想了想,说:“散修。”

她朝孤山鸢伸出手:“能自己站起来吗?”

孤山鸢从惊羡中回过神,摇头,手撑着池壁缓缓站起身来,却没想到还是高估了自己,在异水中泡得久了,浑身都使不上劲,仅仅是抬脚的动作都需要咬紧牙关用上全部力气。

眼看着她一个踉跄要摔下去,云晞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冰冷的触觉瞬间传遍孤山鸢全身,比异水带来的噬骨寒意还要出人意料,刺激得她汗毛立起。

孤山鸢不可置信地盯着云晞,反手回握过去,抓住了宽袖下一只骨瘦如柴的胳膊。

“你的身体怎么了?”孤山鸢皱起了眉。

“老毛病,无碍。”

云晞已经抽出了手,转身往原路折返回去,经过那一排排铁笼子时,问:“你知不知道姜家对这些人做了什么?”

孤山鸢摇头:“我被关进来时,他们已经在这里了,那时候他们神志清醒,还能说话,兴许是姜家后来给他们下了什么药。”

云晞又问:“姜家应该还没有大胆到抓修行者,你是为了什么主动送上门的?”

孤山鸢把复仇二字忍了忍。

外人熟知的是青州独孤家上下一百三十五条人命尽丧于妖邪之手,一个活口也没留下。

在姜斐还没死之前,她便不能让人知道,她是改名换姓的独孤蓉。

“我听说九昭城有妖物作祟,便来救刚才那些人。”孤山鸢回答,不提前几日无意间偷看了任良宴给宗主的预占,才得知天狐族踪迹,前来寻仇。

“刚才路过笼子时,你并未看他们一眼。”云晞只当闲聊,没什么多余的情绪,“你不愿说,可以不答,若是总拿救人做借口,会忘记自己为什么修行。”

孤山鸢想起了小时候在逃亡路上丢弃的尊严与骄傲,以及在扶曦当外门弟子的那几年受尽的冷眼欺凌。

她盯着云晞这个陌生人的背影,冷冰冰地承认道:“救人?我拿剑只是为了救自己,世人与我有什么关系?”

云晞原不想同谁说教,但对方既然问了,她便要回应。

“世间最多的是普通人,最少的才是修行者。每个修行者追求的终点不一定相同,有人为力量,有人为顿悟,有人为长生。但你扶曦的终点,是天下,是苍生,是世间无数的普通人。你的一剑,可护一城。”

孤山鸢轻笑了声,满目嘲讽。

苍生?天下?

是指那些欺凌弱小,带来不公与恐惧的普通人?

还是包括那些对她处处刁难,却又在她一战成名之后巴结讨好的同门?

云晞周身的明离火一路未熄,走得也不急,让努力跟上脚步的孤山鸢可以蹭到火焰的温度。

孤山鸢四肢逐渐恢复了知觉,走到甬道入口时,右手好歹可以离开石壁,独立走上几步。

夜色无垠,星月无辉。

云晞走出甬道,指了指院墙。

孤山鸢无视云晞示意她离开的动作,紧绷着一张脸,问:“你也要杀姜斐吗?我们合作。”

“你得先回去修养几天,不然应该禁不住再被关进异水中第二次。”云晞已经掌握了与孤山鸢相处的方式,一句提醒直戳痛处,说罢微微颔首,“走吧。”

孤山鸢果然面色一变,憋了一肚子怨气,权衡之下,几个纵步跃出了高墙,一袭黑衣融入了夜色之中。

云晞目送她离开,藏在袖下的树枝滑落在手中。

今晚一来一回都太顺利了些。

她缓步往灯火绰约处走回去,在影壁投下的一大片阴影中抬首。

身着橘金色衣裙的女子站在远处的高阁上,隔着檐下垂落的轻纱与朦胧灯影,与云晞撞上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