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唤梦的力量消耗殆尽,燃烧在空中的星火粒子凭空消失不见。

夜色深沉,云晞刚脱离唤梦,就被迎面扑来的一阵劲风波及,风中灵力重重炸开,化作冰冷凝实的杀意。

云晞站着没动,不分敌我冲击而来的风暴被无形的力量碾压,不敢再造次,化作温和的春风轻轻荡开她的衣袂。

万子清和一个黑衣人打了起来,看上去已经过了好几招了,双方的脸色都绷得很紧,各自在两道杀咒冲撞出的气浪中后退一步,不分上下。

一团黑色的东西从树影中飞出,掠出一道快如流星的长弧,比漆黑的夜色还要深沉独特几分。

云晞看着它直冲凌钰而去,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黑焰,从凌钰的胸膛穿过后,落在地上软趴趴地滚了两圈,受惊般振翅飞走了,哪还有刚才掏心不眨眼的危险模样。

一道灵符从它身上掉了下来,被吞进一簇火苗中。

灵符-异化。

万子清余光瞟到这边的动静,原本是不担心的,却不料接着就看到凌钰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胸口露出一个鲜血淋漓的大窟窿,燃着一圈黑色的焰火。

年姑娘竟然没救人?

趁着万子清片刻的分神,已达到目的的黑衣人撤身就走,被云晞一道剑气从身后击中,撞倒在远处的院墙上,脊骨断裂。

云晞刚要问他真实来历,黑衣人在血泊中强撑着抬头朝她挑衅般笑了笑,指尖凝出一道符纹,黑色的火焰转瞬将他自己烧成灰烬。

云晞微微蹙眉。

“年姑娘,聚魂阵凝聚的冤魂当真和凌城主有关系?”这是万子清对云晞见死不救想到最合理的解释。

云晞点点头,快步走到气息刚绝的凌钰身边,双手结印,对万子清说:“准备剥魂。”

万子清眼瞳一震,被吓了一跳。

杀咒剥魂,仅听名字就知它不是被正道普遍接受的术法。修行者讲究因果,若非对方穷凶极恶,或者有血海深仇,不会轻易使用剥魂。

然而云晞不是在同他开玩笑,几道灵力勾勒出的剑影从天而降,从凌钰的尸体里逼出一个不愿离开的魂魄。

云晞杀伐果决,平静的一双眼眸中看不出任何犹豫,让万子清无端想起那个只在传说里见过的青乾剑仙。

剑仙冰魂雪魄,看得见天下疾苦,剑下救过无数条人命,让人忘记她其实极具危险性。

她修的是杀道。

出乎自己意料的,万子清毫不犹豫选择了信任,指尖咒纹缠绕。

云晞盯着凌钰的魂魄,准确来说,是凌钰未被吞吃干净的一丝残魂和邪灵融合之后,变成的一个崭新的个体。

它不是凌钰,也不能算是完整的邪灵,因此在镜火面前,它的否认被判断为真。

但它并不稳定,加之每月中旬倍受濯尘的折磨,有时会短暂的分裂出凌钰的残魂与邪灵,前者记忆混乱,后者试图养好伤后挣脱离开。

剥魂咒命中它的那一刻,万子清看到了被生生分离开的一缕残魂,和一团浓郁的黑气,瞬间恍然大悟,脑海中却又冒出更骇人听闻的困惑。

人人皆知邪灵能吞吃血肉,蚕食魂魄,却从不知晓邪灵还能与人的魂魄融合。

万子清迅速从惊愕中回过神,单手掐诀,准备先将凌钰的残魂引入地下这个现成的聚魂阵中,再做打算。

一根破碎的红线清晰出现在云晞眼中。

剥魂之下,那个独特的魂魄不复存在,邪灵与残魂一分为二,记忆与行动都重获自由。

邪灵分散成一缕缕黑气,飞速逃离。

云晞动了动手指,灵力具象为几道淡金色的剑影极速刺来,悬停在它眼前一寸远之地。

气涟微漾,无形的屏障降落在身旁。

云晞大步走上前,目光很静很冷,像是堆雪的湖泊,右手还掩在袖中,只露出一截缠绕着几段月辉的树枝。

“是你......!”邪灵看不清当年浮光雾锦下的那张脸,却清晰记得引月而下的剑招。

折磨了它十年,令它连完整吞噬一个魂魄也做不到,反而被禁锢在这具躯体中,如同耻辱一般。

云晞迎着它愤怒又恐惧的目光,抬起树枝指着它,洒满广袤山河的月光似乎瞬间收拢在这一刻,被万剑凌迟的剧痛传遍它全身上下,无可忍受的痛苦比十年来的任何一次更甚。

停在空中的一道道剑影往四周分散,将嘶吼着不断涌动的黑气围困。

“当年夺走四神器的主使者是谁?你们三个是什么身份?是谁将你们放了出来?”

云晞话音渐沉,每个字都如她的剑一样,带着不可忽视的威慑力,“说话。”

黑气在重重剑影之中剧烈的翻滚着,找不到一丝缝隙可以逃脱,痛苦的惨叫声因为失去所有力气而弱了下去,似乎到了继续忍受折磨的临界点。

它虚弱又耻辱地开口:“主使者是......”

一道熟悉的哨音急促地响起,像是一种比濯尘更为危险可怕的警告。

邪灵接下来的话被掐断在这一声警告中,命线寸断。

方才还剧烈挣扎的一团黑气从这世上彻底消失干净。

云晞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跳,这次她听清楚哨音传来的方向了。

来自遥不可及的天上。

她仰首,似有什么东西具象在深不可测的夜色中,与她遥遥对视。

“年姑娘。”万子清这边也着实费了一番大力气,唉声叹气道,“凌钰的残魂不肯入聚魂阵。”

消音障散开,云晞惊疑的目光从头顶月朗星疏的天幕上收回,情绪沉入眸底,转身看向那一缕残魂。

与其说它是被灵力牵引着引向聚魂阵,不如说是万子清和它拉锯半天之后,选择直接把这一缕拼命了要反抗的残魂压入阵中。

“放开吧。”云晞一时半会讲不完她看见的那些记忆,“凌钰虽然无错,但死去的老城主夫妇和那位白姑娘都是被凌钰这个名字所害,他没有办法觉得自己无辜。”

万子清大致能猜到一些,邪灵与他融合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用他的双手害了他的家人,于是他不让自己当一个问心无愧的受害者。

缠绕在残魂上的一丝丝灵力随着万子清垂手的动作消失不见,云晞目光投向那道虚幻破碎的影子,说:“你若是有什么话要带给白姑娘,我可以替你找她。”

云晞心想,虽说道歉无用,但他应当是想为自己的无辜或自责作出一句解释的。

凌钰的残魂没有任何的回应,消失在夜风中。

往事皆散,不留余念,唯有喜宴上那只玉镯的碎裂声在消散的记忆中重重回响。

明明是彼此喜欢与重视的人,她对自己的喜欢,最后在横江城所有人的眼里,竟然成了一个笑话。

灵力凝聚的一枚重明令从远处极速飞来,没入万子清的手心里。

万子清脑海里传入一道谢令闻的声音,让他立刻明白了黑衣魔族刺杀凌钰与城主府冤魂之间的因果,以及两件事情的连接之人。

他将这条传文转述给云晞:“令闻说他循着那道魔气,竟找到了白姑娘。”

漆黑的小巷子中,一扇窗下亮着被风轻轻吹动的灯火。

白薇跪着地上,双手合十,默诵着往生的经文,身前点着一圈圈快要燃尽的蜡烛,再往前的桌案上奉着两道牌位。

听见脚步声,负剑倚在门口的谢令闻往外探出脑袋。

“子清,年姑娘。”谢令闻放下手,目光点点了地上的白薇。

云晞低头扫了眼摆成祈福图的蜡烛,等着白薇将最后一段经文念完,问道:“白姑娘,凌钰和李轻音被一个黑衣人所杀,那人可是受你指使?”

白薇起身面对着他们,与不久前被赶出城主府时的那股凄凉柔弱的气质不同。

她不流泪时,显得镇定从容,这才是云晞在她的回忆里见到的模样。

听到凌钰也死了的消息,白薇稍稍露出一丝惊讶,摇头。

“三位都是神通广大的修行者,我瞒不过你们,我与那个黑衣人十年前达成的约定,是他替我布下聚魂阵,为我的父亲母亲聚魂,让他们可以轮回往生,而我要用四十岁之后的寿命作为交换。杀李轻音和凌钰不是我向他提出的恳请,至于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也不明白。”

云晞面露疑惑:“你不恨他二人吗?若是有人杀害我的家人,将我的真心踩在脚底视为笑柄,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什么什么?”谢令闻发现自己错过了一个秘密,扬声痛斥道,“凌钰杀了老城主夫妇?这是什么人模狗样的畜牲?”

白薇双手交叠,紧握在袖下,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颤。

“我当然想杀了他们报仇,我从小读书明理,深知不可耽于情爱,在他纵容李轻音羞辱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在恨他了,不可能再有喜欢或不舍。”

“这十年,我为了不被李轻音赶出府,只能以昔日情分作掩,纠缠着他,日夜都盼望他这个凶手得到报应。可是那个人说我的血中若是沾染了杀念与因果,便会破坏聚魂阵。”

谢令闻满腹疑虑地看向万子清这个内行,寻求解答:“聚魂阵还有这说法?”

万子清沉默了一会,在白薇也皱着眉头投来疑惑的目光时,笑着说:“同一种术法经过不同的人改良,无论是作用,上限,还是条件,都有可能变化。”

谢令闻一副又长见识了的表情,深信不疑地哦了一声。

云晞在回忆里以旁观者的角度看清了这些人的关系,对于那黑衣人想让白薇置身事外的打算,并不意外,想来那一句用四十岁后的寿命作为交换,也只是安抚她的一个谎言。

“白姑娘,那个黑衣人的来历,你知道多少?”云晞接着问她,语气比之前严肃了不少,似乎很在意这个答案。

白薇想了想,说:“我曾经应该治过他的断腿,他能从一只黑猫变成人的模样,可能是妖,又或许是魔,但他没有做过害我的事情,与我之间又是公平的交易,不会比凌钰和李轻音更危险,我便不怕。”

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云晞也没露出失望,抽丝剥茧,最需要耐心。

云晞环顾这间清简的屋子:“白姑娘今后有什么打算?”

白薇回答道:“我为了留在城主府中为父亲母亲聚魂,缠了凌钰十年,终于熬到今日聚魂成功,我本该从此自由,天下何处都能去走走看看,但凌钰和李轻音死了,横江城若是落入其他人手里,我不甘心。”

云晞带了点鼓励的目光:“回去吧,府中现在需要人主持局面。”

白薇略有吃惊:“姑娘信任我能治理一城?”

按道理,只见过她为了爱恨哭哭啼啼的人,应该对她持以质疑的态度,甚至不屑。

云晞笑了笑:“白姑娘本就是照着老城主照着继承人的标准培养出来的人选之一。”

白薇颔首致谢,往门外走去。

“咱们现在去哪?”谢令闻让万子清讲完经过,看了看黑漆漆的天空,“要不咱们乘胜追击,去查查那个魔族的来历?说自尽就自尽,我看他不简单,定然是想毁尸灭迹隐瞒什么更大的阴谋。”

“这还上哪查?他都死得连灰都不剩了。”万子清伸伸懒腰,打了个呵欠,“你不困嘛?我看还是找一间客栈睡觉好了。”

云晞先迈出去一步,不疾不徐地往这附近的一家客栈走去:“他不是魔,那魔气是假的,应该是用灵符-异化之类的术法伪装的。”

“啊?”

谢令闻快步追上她,挡着她身前,倒退着走,信誓旦旦地作出保证,“年姑娘,那魔气我可看得清清楚楚,怎么可能认错?我虽说下山领任务的次数不多,但也遇见过魔的,还被挟持过,那气息,我可熟悉了。”

云晞心说你再熟悉也比不过我。

祝寒宜身上的魔气不是那样的,虽然极其相似,但本质决不相同。